陸釗按壓眉心,努力平複心緒,才在桌邊落座。
“說吧。”
比起事事擺在臉上的柳枝,這個洛晚荷,才是真的陰險。
陸釗抹了抹額上冷汗,不知為何,莫名有點慶幸,沒有因為這樁婚事而徹底得罪洛晚荷。
這壓根不是什麼女兒家耍性子,這位洛大姑娘是真想他死,不帶半點假。
“喝點水,先自己把這些東西過一遍,等下還要你拿主意的”
洛晚荷自抿了兩口茶水,麵對而坐,隨手幫柳枝擦了擦額角細汗,輕聲安撫了兩句,把算盤跟紙筆推過去,示意她先看桌子上的文書。
再麵向陸釗時,又換上另一副麵孔。
“將軍出的條件倒還算公道,產業估價也合適,所以,我們還有談的餘地。隻要您拎得清,咱們都會有得賺。”
洛晚荷摸出一條棉地圍項,麻利地在自己脖子上係了止血,話音輕緩。
“頭一件,我們既已經答應料理伯府,就不會食言,畢竟,這事兒我們也有好處。咱們有話都說開了,彼此彆玩小心眼。”
陸釗擰眉,心底一轉,抬眼看向她,深吸一口氣,道。
“洛大姑娘,我知道您一心想入朝,這件事,我可以幫忙周全,月內就能給您安頓好,必不會錯過明年歲試”
陸釗心說,這尊瘟神,還是早些送走的好。
“您彆想著早哄我走,好拿捏我妹子。她沒立住之前,我會一直呆在伯府效力,算起來還是你們賺了。”
洛晚荷好整以暇地看他,烏發映著幽微燈火,眼神明亮。
“等她立起來,我會再去考取功名,您隻要配合我們周全兩人身份,助我去趕考,彆的都不用管。我妹子天資聰穎,絕不出半年就能獨當一麵。”
天資聰穎?陸釗看了眼正讀契書的柳枝,在他眼裡,這一位跟他那風風火火整天闖禍的親妹陸柔應該算一路人。
不過此時,柳枝收了吊兒郎當的模樣,神情十分專注,仿佛置身事外,倒顯出些穩重來。
“這對您來說再劃算不過了,屆時我功成,自然會記得陸家的幫扶,願意當一當您伯府的倚仗。”
這話說得輕狂,洛晚荷卻很有自信。
“伯府的產業怎麼料理,由柳枝定奪。另外,等一應事情平息,要不要留在伯府,也必須她自己說了算,她若是待得高興了,想留下,我自然也會為了她多幫襯伯府。”
“她要是想走,不許有人攔著。”
陸釗心裡暗暗盤算,柳枝他是摸到過底細的,這丫頭脾氣急,心思爽直,跟洛晚荷比起來,實在很好對付。
他暗鬆了口氣,心說隻要哄好柳枝這傻姑娘,就能得洛晚荷的助力,確實還挺劃算的。
“若敢哄騙她……”洛晚荷似乎看出陸釗的心思,敲了敲桌麵,“將軍,咱們坐下來談的機會可不多。”
“小姐且放心,我向來不肯吃虧的。”
柳枝這邊,其實還沒太轉過味兒來,但一聽洛晚荷誇她聰明,眼睛一亮嘴一咧,從紙堆裡倏地抬頭,迅速進入狀態,笑眯眯地看向對麵神色晦暗的陸釗。
“況且,夫君今夜已經知道,在這府中應當和誰一條心了,對嗎?”
早間陸釗拿來嚇唬她的話,被柳枝原封不動扔了回去。
“是啊,我們夫妻本就一條心的。”
陸釗還是頭一次在婦人手裡跌這麼大的跟頭,吃下了這份悶虧,乾笑了兩聲。
柳枝不再理他,自顧低下頭,繼續打算盤,看著那些契書,早間陸釗提的兩套方案在她腦中飛速地過著。
她知道,洛晚荷是一定要她自己在這事兒上做個決斷。
外城的舊街得從頭修葺,囤積的繡品也要化零為整......麻煩事不少,但是這伯府名下內城的產業有不少經營尚可,京郊田莊的人戶也沒什麼太大異常。
繡坊那兒地契不好動,且做工的都是老弱婦孺,她幫忙經營起來,也算功德一件,這事兒她並不打算和陸釗計較。
她琢磨著,最終還是決定,先選一批產業掛上自己的名,總價等同於洛府陪送過來的嫁妝的兩倍,盈虧自負。
另外的產業則仍由陸釗一人掛名,她們隻負責經營,再從中抽成。
舊街的產業估價極低,她打著算盤,先將那一條街的地契都攏了出來,放在一邊兒,自己錄在紙上。
陸釗見她竟第一時間拿了舊街的地契,眼神微動。
第二批拿的是田莊,還刻意挑了兩處遠在綏州的寬廣牧場。
第三波,又選了好幾家外地的客棧酒肆,並京城的幾家書齋。
最後才是京中的錢莊和當鋪,這種地方估價極高,柳枝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下手。
錢莊的報價容易虛高,她也不好把控。
這些產業加起來,林林總總值十萬兩,占伯府所有產業四分之一,其中光兩家錢莊就估價四萬。
她們陪嫁的銀錢有六萬多兩,依照本金數額,她們能將總值十二萬兩的產業暫時納入名下,但柳枝收斂了些,沒有全拿滿。(1)
這姑娘彆的不說,倒是很有膽氣。
陸釗目光還定在柳枝專注的側臉上,重新審視了她一回。
許是洛晚荷在他那兒的印象太惡劣,陸釗對柳枝竟然生出莫名的信任和好感來。
他真希望這姑娘就如洛晚荷所說的那般天資聰慧,早點立住,好讓他名正言順地送走洛晚荷這個活祖宗。
洛晚荷目光也隻在柳枝身上,靜靜看著她自己擇選產業,偶有疑竇,卻還是沒有出口乾預。
她一邊觀望,一邊默默盤算,自己究竟多久能幫柳枝把這些事都整頓好。
半年就讓柳枝立住的牛皮是吹出去了,其實她自己心裡沒太大把握。
十萬兩,就算柳枝這丫頭學得沒那麼快,她大不了事事親力親為,多花費個三五年在這兒,也不算什麼。
柳枝天然帶著一股活潑狡黠,少有安靜的時候,此刻卻定定地坐了許久,一言不發,隻不住地撥弄算盤,在紙上抄錄。
這半晌,她一直臻首微垂,唇角抿著,眼神晶亮,珊瑚釵下墜著的細碎銀流蘇竟紋絲不動。
過了半個多時辰,柳枝才起身,滿意地將自己簽了的契書和列出的產業單子攏了攏,遞給二人觀瞧。
洛晚荷一直在一邊看著,她讀過柳枝列出的單子,見紙上的一手破字兒,嘴角微微抽動。
“嗯……難為你,將軍請過目吧,這字跡若不便閱讀,我再謄錄一下。”
柳枝這姑娘跟她一起進學的時候,除了看話本小兒書分外起勁,那是沾書就著,拿筆就困,練字更是跟要命一樣。
也確實難為她,這回願意一口氣寫這麼多字出來還不犯困……
我的好柳枝,你從前沒一場覺是白睡的。
洛晚荷深吸一口氣,閉了閉眼,已經做好了在這府上再待五年的準備。
陸釗接過來瞧,倒很滿意,見洛晚荷麵色難看,瞧柳枝更順眼了。
而且柳枝想接手的那幾家書齋,有一家正在賣他從小追看的話本,要是能經營好了,他心裡也舒坦。
“這字兒怎麼了?不用謄錄,本將覺得不錯,看得很清楚,橫是橫豎是豎的!”
他沒說反話,反正他自己寫出的字兒跟柳枝也差不了多少。
“娘子有眼光,咱們就這麼辦吧,明朝我叫人把鑰匙等一並送過來,再安排幾個穩妥的過來幫襯。”
“既然此事已定,陸某告辭。”
陸釗又過了一遍那些文書,並沒異議,收了一疊契書在自己手裡,起身披上外袍,抬腿就走。
他原想著把話攤開,今宵拿住新婦把柄,再順帶於正房留宿,好叫自家新婦知道,隻要聽話,自己是願意給足她體麵和寵愛的。
如今看來,體麵必須給,寵愛卻不必了。
柳枝二人倒十分淡然,此事一鬨出來,往後碧霄庭這邊,能得到的,大概也就隻有麵子功夫了。
陸釗走,她們連送都沒送。
等陸釗走遠,洛晚荷繃著的那口氣才鬆了,臉上流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,脖子上的刀痕也顯得疼起來。
“小,小姐,你,你真的……”柳枝也卸了力,翻身起來拎藥箱,拿出乾淨紗布和西洋藥棉,攥在手裡,又有點兒驚疑不定地看向洛晚荷。
小姐難道真給她下蠱了?也對,她自認腦子不好用,讀書讀不出來,伺候人也不太會,小姐還把她撿回來寵得無法無天……難不成,難不成,小姐把她養這麼大,等的就是今天?
柳枝想起話本上寫的橋段,倒吸一口涼氣,卻又覺得不對。
不對吧,就算真想培植絕對忠心的自己人,小姐也得挑個聰明點的吧?
圖她啥……?
“想什麼呢,去幫我叫壺開水來,把這圍項好好煮一煮。”
柳枝正出神,腦門上就被敲了一下,手裡的藥棉和紗布就被拿走了,手裡多了條染血的圍項。
洛晚荷心緒已平,笑盈盈地看向她,轉轉眼珠,她自然知道柳枝在想什麼。
“得啦,你也少看點烏七八糟的話本,哪來那麼方便的蠱啊。”
柳枝心思被戳破,耳根子飛紅,偏頭輕咳一聲,揚聲喚人進來涮洗。
洛晚荷沒再接著逗她,自撩起頭發,重新給傷口敷藥,再次包好。
她定神琢磨,猶覺得剛才驚險,心說還好從前柳枝看閒書的時候自己也偷著讀了不少,才在攸關時想起子母蠱這種著三不著兩的玩意兒,唬住了陸釗。
這陸釗倒也有意思,竟然真就信了這種說書人胡編的玩意兒… …大概也就是一時情急,不能長久,之後還得想彆的法子牽製他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