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與周郎君已成親,便是暫無夫妻之實,難道還可反悔?”
“女兒家終身大事,拜過天地的,豈是兒戲?”
“周郎君當初答應娶我也未說是權宜之計。”
含瓔越說越氣,兩手叉腰,仰麵瞪著周從寄。
“他日再嫁,難道敲鑼打鼓地告訴人家,我和周郎君之間清清白白?誰又肯信?你我因何成婚,郎君心裡沒數?沒的說成有的,郎君還不知麼?”
“我早便問過郎君,郎君若另有打算,趁早與我說,我雖一心嫁與郎君做娘子,卻也不會厚著臉皮,礙郎君的事。”
她一張小臉氣鼓鼓的,雙眸盈滿怒意,明亮得叫人不敢直視。
周從寄移開目光,輕聲道:“是我思慮不周。”
含瓔冷哼一聲,轉頭在木盆裡淨過手,也沒收拾,就往外走。
周從寄跟在她身後,見她忽地駐足回頭,目光落在他身後,順著瞧過去,阿豚不知幾時跟到了門外,擔憂地望著他們。
含瓔囑咐道:“阿豚關好門,隻給寶葵開。”
阿豚怯生生地望著她,兩隻小手在身前攥著,似要哭出來了,“嫂嫂要走麼?”
含瓔猜他方才聽見她與周從寄說話了,小兒竟這般敏感,雖不見得能聽懂說什麼,卻察覺得出語氣不對。
“我帶你哥哥出門做客,回來給你買猊糖。”
阿豚臉色好了些,連忙搖頭:“家中還有菱角,阿豚不吃糖,嫂嫂早些回家。”
含瓔朝他擺擺手,笑道:“回去吧。”
巷口外南北街上有從南城門來的馬車,周從寄攔了一輛。
含瓔一眼沒看,徑直往北走。
周從寄隻得回了車夫,跟上她。
岩寧縣城南至城北,約莫七八裡路,靠兩條腿走過去,累煞人。
含瓔還沒走過這遠路,過不多久,腿便有些發沉。
秋入季月,正是天高雲淡的好天氣,這貫穿南北的主街人來人往,沿街好些攤販支了攤,貨品琳琅滿目,蔬果土宜,湯水小食,繒布珠翠鞋靴,應有儘有。
另有那挑著擔子,走街串巷的貨郎,挎著竹籃,售賣鮮花的娘子,細著嗓子高聲吆喝。
周從寄默不作聲地跟著,含瓔借著在頭麵攤上看花,眼角餘光往後掃了掃,越發地氣不順。
賣花的老婦人手中編著花串,一麵招呼道:“桂花全是今早摘的,露水才乾,小娘子試試。”
含瓔一看,那桂花果真顏色黃嫩,鮮潔可愛,有串成小花串的,戴在腕間正好,也有編結成花簪的,便於插戴在發髻上。
含瓔試了花串,抬袖間,隻覺香氣盈鼻。
她今日穿了身雪青色窄衫裙,老婦人幫她簪上花簪,顏色正相宜。
一問價錢,老婦人笑道:“花串和簪子原要十五文,小娘子戴得好,老身便抹下兩文,隻收十三文。”
十三文夠買兩個實心籠餅了,含瓔嫌貴,奈何又喜歡,朝那老婦人笑笑,問:“阿婆替我抹掉零頭,十文可好?”
老婦人見她是個貌美嘴甜的小娘子,有心做她這單生意,便沒囉嗦,允了她十文錢。
含瓔笑吟吟地在腰上一摸,空的。
原來她臨時起意出門,沒帶荷包。
正為難,身後伸過來一隻手。
含瓔垂眸望著那人手心的錢板,抿著唇,想買花,因還與他置氣,又不想承他的情。
老婦人早便留意到周從寄,打量他生得英俊倜儻,最是會招惹小娘子的好樣貌,含瓔容色鮮嫩,又梳著未嫁少女的發髻,便有些疑心周從寄是浮浪之徒。
“小娘子若沒帶銀錢,可回家取了再來,老身晌午才收攤,小娘子不必急這一時。”
周從寄將十文錢留在攤上,淡淡道:“她是我娘子。”
含瓔臉羞得通紅,扭頭就走。
才剛還是說權宜之計,現下又說是娘子了?倒好似被她逼的。
周從寄替她付了桂花錢,仍隻不緊不慢地跟著她。
也是奇怪,這一路沒再遇著車。
含瓔越走越慢,見橋頭有塊大青石,索性坐上去,一麵往回看,一麵攥起拳頭捶腿。
周從寄走過來,手裡多了頂白紗帷帽,不知幾時買的,往含瓔頭上一罩,背朝她蹲下,“上來。”
含瓔原不肯理會,念頭一轉,又不客氣地趴了上去,兩條手臂往前一伸,環住他的脖頸。
他要背便讓他背好了,誰叫他惹她生氣。
那截戴了花串的雪腕打眼前一過,周從寄頓覺甜香撲鼻,背上軟綿綿的,與成親那日背她不同。
含瓔尚在氣頭上,沒瞧見他慢慢紅了的耳根。
有人背著,自是比她自己走路愜意。
大夏朝民風淳樸守舊,小縣城尤甚,便是夫婦,在外也少有親昵。
路人見個年輕郎君背著小娘子,一個俊朗英挺,一個嬌嫩婀娜,不由得多看了幾眼。
含瓔戴著帷帽,不怕人看,周從寄目不斜視,似乎並不在意。
行了有一裡地,身後終於來了輛車。
車夫殷勤攬客:“郎君娘子可要搭車?”
周從寄偏頭問:“坐麼?”
含瓔瞥了一眼,又是輛馬車,斷然道:“不坐。”
周從寄並不勸她,無甚喜怒地嗯了聲,背著她繼續往前走。
含瓔見他如此,不由消了幾分氣,身上鬆快,有閒情打量起來往的行人。
年輕郎君多有裝扮得鮮妍的,雖都比不得周從寄容色好,勝在熱鬨喜氣。
周從寄不重穿戴,今日與她去遊家,也隻著一身洗舊的白衣,身上亦不用玉飾絡子。
時下男子盛行簪花,含瓔想了想,拔下髻上的桂花簪,插在他發間。
她自以為動作輕,周從寄沒察覺,殊不知,他已借著影子看出來了,隻沒作聲。
含瓔便有些得意,伏在他肩頭,麗日漸高,曬在背上暖洋洋的,舒服得恨不得眯起眼。
幾番遲疑可要下地自己走,容他歇一歇,偏又舍不得。
直到又來了輛車。
這回是牛車,含瓔一看過了前頭那座橋,再走幾步路就到了,心道何必花那冤枉錢?
另有輛馬車駛過身旁,烏漆車壁,四角垂掛玉珠,拉車的棗紅大馬毛光水滑,噴個響鼻聽著都比尋常馬匹聲大似的。
岩寧縣用得起這馬車的,一隻手數得過來。
遊菀放下側簾,眼風掃過那對男女,一聲冷嗤,光天化日,那女子好沒廉恥,竟叫男子背她,虧她知羞,拿帷帽遮了臉。
車行過去,忽聽女子道:“放我下來。”
遊菀的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帕子,轉過身,掀開車廂後簾,待看清是周從寄,兩瓣厚抹了口脂的薄唇不由自主地顫了顫。
周從寄神色冷淡地放女子下地,那女子雖戴了帷帽,她仍一眼認出是遊含瓔。
遊含瓔將帷帽前的白紗撩上去,亦不熱絡,甚至沒看周從寄,隻朝他伸出手,周從寄會意,將兩隻紅封紙包遞給她。
遊菀心口似被一隻冰冷的手擰了一把,又涼又酸。
周從寄從未背過她,他為人端方,刻板得好似嚴守清規戒律的老僧。
有一回她沐浴過,有意勾他,換了件清涼貼身的薄羅衫子,裝作扭了腳,嬌聲呼痛,要他背她回房,他冷著臉,不為所動,偏叫周寶葵來扶她。
遊含瓔倒有些手段,周從寄瞧著並非心甘情願,定是她哄他,甚或逼迫於他。
遊菀取出一把鏤花隨身鏡,拿錦帕仔細揩抹溢出唇瓣的口脂,目光落到發烏的眼圈,眸中閃過一抹戾色。
成親這幾日,她沒睡過一個好覺。
陸家那老虔婆端婆母的架子,給媳婦立規矩,每日晨昏定省,卯時便得在廊簷下候著,遲一刻,老虔婆房裡的刁奴便給她臉色瞧。
兩個妯娌,長嫂出自書香門第,二嫂父兄有爵位,又當著實缺,麵上待她客氣,實則沒一個將她放在眼裡,儘聊些辭賦調香插花之事,不容她插嘴。
隨她回門的婢女見她臉色陰沉,大氣不敢喘,目光含著幾分憐憫。
遊菀心中冷笑,區區一個賤奴也配可憐她?
縱使陸子琤不肯圓房,她也是伯府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。
馬車停在遊府門外,隨行的小廝欲上前叩門,遊菀攔道:“慢著。”
小廝不解其意,與婢女麵麵相覷。
遊菀理了理鬢角衣襟,在車裡靜待片刻,打量含瓔二人趕上來了,才伸出一隻手,由婢女攙扶著下了車。
含瓔遠遠望見那輛馬車,料想是伯府的,心底一喜,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。
遊菀轉過身,發絲、妝容到衣飾,無一不妥帖精致,她對著含瓔柔婉一笑,“妹妹來了。”
含瓔眉眼一彎,喊了聲:“三姐姐!”
遊菀看了眼她身後的周從寄,柔聲問:“妹妹與妹夫一路走來的?”
含瓔心虛地應了一聲。
遊菀打量過二人,一副凝眉思索,才想起來的樣子,“方才來時見有個郎君背著娘子,莫不就是妹妹妹夫?”
含瓔臉一紅,沒好意思否認。
遊菀望著周從寄,無奈道:“妹妹任性,辛苦妹夫了。”
周從寄淡淡頷首,並未看她。
含瓔怕她細問,岔開話題道:“怎沒見姐夫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