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素麵、水蜜桃(1 / 1)

六月,平寧府岩寧縣,正值盛夏,暑熱熬人。

蜿蜒起伏的山道上,一乘綠頂小轎慢悠悠地爬上來,道兩旁林中古樹陰翳,蟬嘶鳥鳴,顯出幾分清幽。

轎子落在蘭因寺山門外,兩個身著粗麻短褐的轎夫退在一旁,青衣婢女上前張起轎簾,小娘子探出身,杏臉桃腮,盈盈一笑,正是遊家二房的含瓔。

含瓔今日生辰,家中隻大伯家的三姐姐遊菀還記著。

祖母素來嫌她是女子,自十歲那年爹娘離世,更是將二房斷了香火怪在她頭上,對她越發不喜。

可幼時阿娘便與她說過,女子好得很,祖母因此嫌棄她,好沒道理。阿娘每每因祖母怪她肚子不爭氣,受了委屈,回來總要說,要怪隻能怪阿爹。

阿爹從不否認,往往是匆忙拿蜜餞堵了阿娘的嘴,而後小聲提醒,“不許當著小桃胡說。”

阿娘懷她時嗜桃如命,她生下來乳名便喚作小桃。

祖父處事尚算得公允,但前年已病故,三姐姐的婚事也因此耽擱下來。

想起遊菀,含瓔兩手提著裙擺,登上苔痕斑斑的石階,一麵問:“果兒,你可覺得三姐姐近日有些古怪?”

婢女巧果跟在她身後道:“怎生古怪?”

含瓔一時答不上來,隻覺三姐姐與往日不同,看她的眼神有時像是透著怨恨。

巧果道:“三娘子至晚年底也該嫁去周家了,待嫁的小娘子,自然心思重些。”

含瓔低頭聽著,也道是她想岔了,三姐姐待她好不是一日兩日了,無緣無故,怎會怨恨她?

她身上這套衣裳還是三姐姐替她置辦的呢。

自打搬回遊家,她一向是撿長房姐姐們的舊衣穿,這兩年抽條,身量竄得比她們都高,大伯母才咬牙替她做了兩身新的,料子、樣式自是比不得三姐姐送的這身。

“還不如一並定了日子。”巧果大含瓔兩歲,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。

“小娘子這回可是及笄的生辰,往年長房娘子們都有及笄禮,唯獨到小娘子這裡,連頓像樣的席麵也沒有,隻三娘子記著。”

“三娘子一走,府裡便沒人照應小娘子了,小娘子早些嫁到伯府倒好。”

巧果說著,側眸將含瓔打量了一番。

這衣裳挑得極好,荔枝白輕紗羅裙,配嫩芽黃素綢訶子,腰束同色緞子絲絛,外罩茱萸粉沿邊繡折枝海棠紋對襟薄羅衫,烏亮發絲綰作雙鬟髻,髻上纏絲帶,一側插了根鈴蘭花頭的細金簪。

她家小娘子臉生得肉乎,瞧著尚有幾分稚氣,今日這一裝扮,像個待嫁的小娘子了,連她都忍不住看了好幾眼。

“咱們小娘子哪處不好?”

巧果自得一笑,瞥見含瓔負在身後的手,心道隻除了貪嘴些,口中卻要強地補了一句,“與陸郎君正般配。”

含瓔腕上勾著一截紅繩,繩上係了個有她手腕粗細的碧色竹筒,是她方才在山腳阿婆那兒買的桂花烏梅飲子。

提及親事,並無尋常小娘子的嬌羞,隻舍不得她三姐姐嫁出去,聽巧果說到陸子琤,不由噘起嘴。

遊家行商,比不得崇平伯府門第高,陸子琤大抵是瞧不上她,逢到年節登門,從不正眼看她,隻拿鼻孔對著人,也就是捎來的吃食頗合她意,她才肯聽他的,叫他一聲子琤哥哥。

說話間,兩人過了山門。因是十五,這般熱天,寺中仍有好些香客。

天王殿前的高足大鼎裡香煙嫋嫋,清氣繚繞,殿內供奉彌勒佛,含瓔鮮少拜佛燒香,因喜彌勒佛眉開眼笑、和善親切,特地進去拜了拜。

出了殿,巧果引著她穿過大殿西側的一扇小門,沿遊廊往後園走,不幾時便到了客舍外。

廊簷下空寂寂的,石階旁一叢修竹,襯出幾分陰涼,然此刻無風,仍顯悶熱。

含瓔身上出了點汗,手臂有些發癢,她撓了兩下,沒大在意。

三姐姐約她來此,定是想給她驚喜,她饞蘭因寺的素麵已久,這素麵偏是一碗難求,三姐姐是知道的。

果然,客舍敞著門,當中方桌上擱了碗熱騰騰的素麵,另有一顆紅通通的大水蜜桃。

含瓔喜滋滋地在條凳上坐下,近乎虔誠地看著碗裡的麵。

麵條抻得細細的,又細又長,彎折過,碼成整齊的一把,倒臥在鮮香濃鬱的麵湯裡,麵上鋪著脆筍片、乾金針、木耳絲,疏鬆多孔、吸飽汁水的輕醬色麵筋塊,另有兩朵打了十字花刀的肥厚香菇,翠意逼人的嫩葉菜。

含瓔眨眨眼,若是再配一顆油煎荷包蛋就更好了,蛋白要煎得略略焦脆,蛋黃半軟,撒幾粒細鹽,咬下去,滿口蛋香油香。

巧果見含瓔兩眼冒光,也替她著急,“三娘子怎還不來,麵該坨了。”

含瓔單手托腮,眼巴巴地瞅著,直咽口水,可她得等三姐姐。

然而等了又等,始終不見人來。

“我若先吃,三姐姐不會怪我吧?”

巧果遲疑地搖頭,三娘子不像她家小娘子這般貪嘴,非但不貪嘴,吃飯還跟上刑似的,人也瘦得細骨伶仃,怪惹人疼。

正為難,門外來了個臃腫婦人,含瓔一看,是遊菀的身邊的孫大娘子。

“小娘子快趁熱吃,三娘子拜佛呢,去去就來。”

含瓔但凡留點心,就能看出孫大娘子眼色不對,可她此刻全副心思都在麵上,怎有工夫想旁的?

她抓起竹筷,扶著碗,挑起一撮麵,吹兩下,便一口吸溜進嘴裡。

現擀的細麵,爽滑勁道,筍片木耳鮮脆,香菇細膩腴滑,麵湯瞧著平平無奇,實則最見功夫,用了好些鮮料熬出來的,單是菌子她就能嘗出有好幾種,入口極是鮮濃。

巧果樂嗬嗬地一旁看著,小娘子最會吃麵,瞧著不慌不忙,不消片刻,那麵已下去大半碗。

含瓔吃得鼻尖冒汗,舌頭微微發麻,兩手捧碗,連喝了幾口湯,麵頰熱得粉撲撲的,身上跟著出了層薄汗。

她肌膚白嫩,因捧著碗,袖子滑至臂彎,小臂上幾點紅痕便格外醒目。

巧果驚道:“小娘子這是怎麼了?”

含瓔後知後覺地去撓,這才發覺不止手臂,脖頸、後背亦是癢酥酥的。

孫大娘子道:“似是外衫貼著肌膚處發癢,小娘子脫了外衫試試。”

含瓔起初不肯,可那癢意越來越盛,仿佛有千萬小蟲噬咬著肌膚,再撓便撓出血痕了,巧果忙攔著,幫她脫下外衫。

說也奇怪,外衫一除,果真不癢了。

孫大娘子偷眼瞧著,小娘子平日穿衣不顯,脫了才看出一身凝脂似的嫩肉,處處不見骨,許是骨架細巧,仍顯得玲瓏纖秀,小腰圓潤緊實,訶子掩著粉桃似的一對飽滿,肩臂修長舒展。

巧果疑心外衫沾了臟物,想拿去洗洗,“這會兒太陽大,曬曬就乾了。”

孫大娘子隨她出了門,去尋遊菀。

含瓔獨自坐著,吃完麵,取過竹筒,拔開木塞,一股清涼的酸甜氣霎時衝入鼻間。

這飲子用烏梅、山楂、桂花、乾草加糖熬煮而成,用料足,味道極是濃鬱,因冰鎮過,絲絲冒著涼氣,竹筒外壁附著小水珠,抿兩口,清爽甘冽,酸甜沁涼。

放下竹筒,含瓔目光落在了大桃上,三姐姐受不得桃皮的絨毛,桃子自是給她的。

她端正地坐在方桌後,兩隻手捧起足有她臉大的水蜜桃。

那桃子熟透了,桃香撲鼻,似是用冷泉水湃過,涼浸浸的,絨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,粉嫩嫩的,指尖輕輕一劃,在頂端挑開一道口子,捏住桃皮,耐心地往下撕拉,桃皮與桃肉整片相離,皮薄,汁又多。

咬下去,登時滿滿桃香,隻輕輕一抿,軟熟的桃肉便融化在齒間舌尖,微微的酸中和了甜,甜而不膩。

含瓔啃著桃,一臉滿足,這時才分出神來打量屋內陳設。

這客舍是個三開間,東屋設佛龕、書架,做成小佛堂,西屋靠牆置臥榻,含瓔背東麵西而坐,正對著西牆。

牆上滿幅壁畫,絲帶環繞中,神女飛天反抱琵琶,撥弦起舞。

含瓔不懂畫,隻知神女豐腴秀麗,身姿玲瓏,猜測畫師除了有雙妙手,還當熟知女子身形。

這畫師莫不是個女子?若是男子,又未成親的,恐怕是個浪蕩子了。

屋後響起嘩啦的水聲,她顧著賞畫吃桃,沒留心,待門吱呀一響,才下意識地轉頭。

後門被從外推開,一個上身精赤的年輕男人跨進門,似乎才衝過涼,身上未乾,水珠順著線條分明的胸腹迤邐而下,沒入打濕的緇色長麻褲。

他正拿巾帕擦拭,邊擦邊往西屋走,察覺屋裡有人,腳下一頓,偏過頭。

含瓔看清他的長相,心頭突的一跳,等他眉眼一沉,冷冷道了聲“滾”,才呆了呆:後門能打開?

旋即有些惱,凡事分個先來後到,他憑什麼衣衫不整地闖進來,還趕她走?

正待與他分辨兩句,前門又開了。

含瓔一看,登時打了個寒噤,是陸子琤的母親,身後跟了四五個女眷,想必也是陸家的。

她三姐姐也在!

遊菀眸中瞬時起了淚意,失望地看她一眼,目光落到男子身上,臉一紅,顫聲道:“周從寄,你、你怎能做出這種事?”

周從寄?三姐姐的未婚夫麼?

含瓔順著遊菀的視線看過去,心底莫名升起不妙的預感。

周從寄神色平靜,一句話也沒說。

陸夫人剜她一眼,領著人,轉身就走,遊菀跟著掉頭離開。

含瓔拿著半個吃剩的桃子,抬腳去追,到門口才想起自己未著外衫。

她忙將雙臂擋在胸前,一矮身,蹲到桌腳。

吃得飽,又受了驚嚇,冷不防打起了嗝,一聲接著一聲,越急越停不下來,她隻好騰出一隻手,捂住嘴。

幸而周從寄並未理她,全當沒她這個人似的。

她從桌腿間隙看著他走到西屋,在涼榻上撿起外衫穿好,自前門離開。

廊下有人攔住他,似是蘭因寺的僧人。

“郎君吃麵了麼?”

“桃子也極好,寺裡果園種的。”

……

含瓔沒聽周從寄說了什麼,兩頰窘得熱烘烘的:她吃了他的麵和桃?

三姐姐哭得那般傷心,想是誤會她與周從寄做了羞於見人的事。

周從寄去追三姐姐了麼?

含瓔狠狠咬了口桃,想起陸夫人,又是頭疼。

陸夫人比陸子琤更瞧不上她,見了她隻淡淡頷首,話都不與她說一句,今日又叫她撞見此事,多半不得善了。

祖母忖著伯府規矩多,不喜未來兒媳拋頭露麵,這半年不許她出門,三姐姐說帶她到蘭因寺上香,才破例一回,怎知難得出來一回,便惹出這禍端。

含瓔到家先去找遊菀,遊菀的婢女一見她便和見了仇人似的,攔在門外不許她進。

“四娘子做的好事,我家小娘子回來眼淚就沒停過,四娘子且等著夫人、老夫人收拾!”

含瓔不與她囉嗦,將人一推,徑直闖入遊菀閨房。

“三姐姐,我與周郎君清清白白,什麼事也沒有,隻是湊巧遇見了,他可與姐姐說明白了?”

遊菀歪在引枕上,隻顧淌淚,含瓔求了半日,才求得她側過身來。

隻見她紅著一雙眼,拭淚道:“陸郎君哪裡不好,我又如何對不起妹妹了,你偏要與未來姐夫苟且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