跪在下麵的人裡,有人被押出來,有汜水的,有長郡蘭邑的,都是核實查明在械鬥中殺了人的,共計四百多人。
被押至刑台前,所有人都覺得難逃一死了,隨著齊恕一聲令下:“行刑!”
行刑手高舉刑刀,一刀下去——
刑台上眾人,包括衛邢,都忍不住閉上眼睛。
刑場內外,此起彼伏的哭喊聲、嚎叫聲,響震山穀。
然而他們哭喊的同時也意識到,並不是死刑,淚水還掛在臉上,詫異也掛在臉上。
台上眾人也意識到什麼,睜開眼,雖血流了一地,哭喊聲不絕於耳,但他們看到受刑者四百餘人都隻是丟了一隻腳。
“殺人者,斷其一足,令歸死者家中永贖其罪孽。”
“仲毅、白豈、雲牧等,為罪首,鞭刑一百,斷一臂。”
“刑台上餘者,鞭三百,刑台下眾人鞭一百以為懲戒!”
號令既下,各自行刑,鞭子蘸涼水,打得人皮開肉綻,哭喊連連,然而圍觀者沒有一人上前阻攔,沒有一人求情,隻是默默抹掉眼淚。
比起斬首斷頭、割鼻刺字,這樣的刑罰,已經是開恩了。
三百鞭,足足打了一個多時辰,行刑結束,刑台上的人都已是傷痕累累,血跡斑斑。
齊恕喊道:“你們所有人,本都應該是死罪,本君不憚於殺光你們,但已經死了太多人了,所以本君不殺你們,但你們的命,從此都是本君的。”
她對觀刑的三郡首領說道:“本君欲修一渠,從汜水上流汜陰郡丹山口始,經黛陽郡到長、蘭二郡,此乃汜陰、黛陽二郡郡守與王上所委派之水工令,請長、蘭二郡郡守各將本郡之民帶回,退出白下城,待水工令拿出修渠定策,兩郡參與械鬥之民,儘征發為勞工,參與修渠。”
長、蘭二郡的郡守城守及各族人聞此消息,欣喜若狂,紛紛跪謝長安君。
齊恕道:“汜水三族,此次修渠不經從汜水郡,還望三族勿要再阻攔本君大策。”
汜水三族的耆老皆被她“請”來觀刑,眼見她三千人將五萬人降服,雷霆手腕又不失仁慈心腸,已儘皆徹底折服。聽說要從汜陰丹山口繞道修渠,都紛紛跪下,烏氏族那個風度翩翩,儀表堂堂又會審時度勢的新族領率先道:“君上,我烏氏族上下從此願聽憑君上調遣,繞道修渠多耗費民力財力物力,臣請君上從汜水修渠入長、蘭二郡,烏氏族上下悉聽君令。”
佘氏族、雲氏族,紛紛請罪:“君上,臣等有罪,請君上從汜水修渠,我三族願為君上驅策。”
“本君意決,修渠之事交由水工令主持,將軍彭餘為佐助,所涉郡、城,皆聽調度。”
刑台上下眾人紛紛看著這個十餘歲的長安君,據說她是齊王和他的妹妹齊薑不倫所生之子,獲罪於天,三年不醒,是故身量矮於同齡人。可齊王說齊薑非齊王之妹,乃芮夷之子。真相如何不得而知,他們隻知道,眼前的長安君,儘管身量不高,卻讓人忍不住想跪伏於她腳下,向她稱臣,向她叩首。
滿身傷痕的衛邢虛弱得倒在地上,眼角餘光隻看到一雙鞋履若隱若現,半片衣角黑紅相間,他強自撐著力氣跪拜在她麵前,用周圍人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:“伏惟君上憐恤,恕我等死罪,願為君上,萬死不辭。”
刑台上眾人紛紛跪拜:“願為君上,萬死不辭。”
台下眾人亦紛紛跪拜:“願為君上,萬死不辭。”
齊恕看了他一眼,又掃視過刑台上下眾人,皆俯首於她腳下,她耳中出現一陣怪異的嗡鳴,令她頭暈目眩。
衛邢知道,他將為之效死一生的君王出現了,她睥睨一切,她俯視眾生,她高高在上,她慈悲心腸……儘管他的君王此時並沒有將他放在眼裡,然他已經決定為她效命終身,萬死不辭了。
長、蘭二郡與汜水的恩怨暫時告一段落,災民們退出白下城,將白下城還給汜水三族,齊恕將行館遷至黛陽郡,設水務館用於總理修渠事宜。
齊曆二月,齊恕隨水工令李和遍察數郡,闕漣往返泠都與黛陽,傳達信息,經過多番論證,終於草擬出一份渠道圖。
這條渠如果修成,從汜陰郡至長郡蘭邑就可繞過汜水,泠水分流經過的黛陽成為交通樞紐,水路可直達王都,整個黛東之地儘在掌握之中。
並且,從丹山口修渠,直接從汜水上遊截斷汜水,汜水儘在掌握之中,又不在交通道上,從此受製於人。汜水三族數次求見,請求將汜水一同劃入修渠範圍內,都被拒絕。
占儘地利之便卻心胸狹隘將汜水據為己有的汜水三族悔不當初,悔不該在長安君提議從汜水修渠入長、蘭二郡時從中作梗。
齊曆三月,齊王來了數次信,催她回泠都,齊恕帶著水工令和草擬水渠圖終於啟程回王都了。
齊恕到達泠都之日,
車駕到王宮前停下,齊恕從車上下來,便看到齊王率朝臣百官於青盧宮前相迎。
齊恕高興地喊:“阿父!兒回來了!”
齊王不顧君王威儀,快步上前抱住齊恕,當著眾臣工的麵高高舉起,“我兒回來了!”
高高興興舉著轉了一圈,才將人放下:“長高了,也瘦了。”看到她手上耳朵上的傷痂,心裡一陣疼惜,“我兒受苦了。”
齊恕笑著,依著君臣之禮跪拜叩首:“兒臣齊恕,拜見父王。”
“我兒免禮,快快起來,隨父王進殿。”
齊王拉著齊恕進宣政殿,齊恕向齊王述職,又向齊王呈上水工令李和師徒的修渠草圖:“另外,汜水三族請求,將汜水劃到修渠範圍內,還請父王定奪。”
齊王看了修渠草圖,又傳閱左右大臣,國尉符什及老太師瞿平。
齊王問水工令:“若將汜水劃到修渠範圍內,又如何?”
水工令回答:“若將汜水劃到修渠範圍內,則有兩種方案,一是將排除黛陽郡,直接從汜水郡至長、蘭二郡,這樣施工部分,隻需長蘭二郡,不需在汜陰丹山口修建堰塘,汜水境內也可依托天然河道,如此可極大節省民力物力;二是繼續使用草圖,將修至長郡再將汜水連通。”
齊王問:“我兒以為何者為優?”
此前已在信中細細陳稟過,此時齊王再問,齊恕再次回答道:“兒讚同第二種。”
公子兼道:“明明第一種更方便也更省民力,長安君莫不是因為和汜水三族鬨了不愉快,才故意將汜水摒除在外。”
“公叔請勿說這種以己度人的話。”齊恕不疾不徐道,“父王請看輿圖。”
齊恕指向宣政殿左側懸掛的巨幅齊國輿圖,眾人皆隨著她的指向看去。
“我齊國疆域,齊山黛山之間乃老齊人根據之地,曆來齊國最富庶的,也就齊黛之間,並溪、常渭、溧穀三地,然而黛山以東,還有大片疆土,那也是我齊國的土地,因地利不便且數代內亂,失之管控,任其形同割據自治,所委派之郡守不能轄製一郡之民,惟其族領馬首是瞻,可值此征伐亂世,我齊國不能僅守著齊黛之間的方寸之地過日子,祖輩辛苦打下來的疆土不能就這樣放任不管。
“若僅修汜水至長郡蘭邑水渠,自然能解決長郡蘭邑用水之急,可也等於將長郡蘭邑交置給汜水管製,今日高興了就讓水流通渠,明日不高興了就封渠斷水,後日發脾氣了,甚至可以水淹長郡。若是采用第二種方案,父王請看,以黛陽為樞紐,黛東之地從此交通通達,不必再繞山轉水,水工令測斷,水渠建成,從泠都至長郡,所需日程約可減少一半,從泠都可以直接控製黛東之地。”
“此外,兒臣與水工令踏察黛東時聞知,黛陽以北的土地,五年之中有三年容易發生水患,黛東之地並非不肥沃,而是未能統籌調度水利,若以黛陽為樞紐建渠,亦可解決黛陽以北的水患,黛東之地,可成為我齊國的又一糧倉。”
“而汜水之地,儘在掌握之中,卻不再是東出的要道,汜水至長郡的水渠,修與不修皆問題不大,兒以為,若要對汜水三族懷柔,可應其所請準許修建此渠,讓他們出錢出力參與修建,若不然,也可以不修,隻是行旅往來不再經過,汜水也就不再重要了。”
國尉符什也讚同道:“若此渠建成,我齊國要打東部各夷那可是大大的便利。”
公孫鬥也道:“再有商賈往來,何愁我齊國不變富。”
“好!好極了!就按第二策修,汜水部分嘛,就按恕兒說的,準其所請讓他們出錢出力。”齊王大喜,“隻是不知修這樣一條渠,要多長時間?”
水工令李和道:“若按長安君建議的寬度深度修建,臣估算,大致要八年。”
八年,齊王微微一歎,“久是久了點,但若建成,大功一件。寡人就給你八年時間,務必修成此渠,保證此渠百年內不出任何差池,不可搪塞交差,建成此渠,使我黛東成為沃土,寡人給你加官進爵,蓋廟供奉。”
水工令李和跪拜道:“臣領命。”
事情敲定,齊王才陰惻惻地笑問老瞿平:“太師以為如何?”
老瞿平頷首低眉,不辯神色地回答:“我王明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