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恕不語,但顯然是默認。
齊王蹙著眉目,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女童,天下不乏年幼而有慧者,亦不乏年少而持重者,可他實在不敢相信,會有人不要王儲之位,而這個人就站在他麵前,以一下大夫之位,收攏一國巨賈之財,風輕雲淡地做出否絕。
“不可以,不可以這樣……”齊王震撼之餘連連搖頭,“公子兼為人,首鼠兩端,先是時,次公子與寡人爭位,他為次公子臂膀,卻在次公子失勢後倒戈出賣,自己卻全身而退……此人無謀,乃是其門客之謀,投合他心意他便用,采用門客的計策背叛次公子以全自身,事後因看不慣門客以救命之恩自居,便又用另一門客之陰謀將那人害死。此人靠豢養門客而謀仁義博愛之名,但寡人是他同父異母之兄長,最知曉其卑劣。他若為儲,將來必定誤國,不論是出於公心還是私恨,我齊國王儲絕不能是他。”
齊王心中對投舉王儲之事都覺得荒謬了,一國儲位,怎能靠投舉!
齊恕怕他收回投舉詔命,想了想,隻得道:“敢問父王,先王是以王儲順利繼位否?父王是以王儲順利繼位否?”
自然不是,先王身為太子,卻被亂位的公子匡趕出王都,趕入荒野,後來才複位,齊王臼兒身為太子,也曾與次公子相爭,也曾被廢。
齊王不解地看向齊恕,齊恕道:“今日是今日的玩法,明日有明日的陣仗,時移世易,列國之中,廢立王儲之事屢見不鮮,身為王儲而失國者亦有無數,就算給他儲君之位,父王正值壯年,何必急於定論。”
說句不好聽的,誰先死在前頭還不一定呢。
把王儲之位說得如此簡單,齊王看了很久,才慢慢品出味來——她心無掛礙。
不為己謀,是故無憂。
他微微仰頭吸氣,“恕兒不想當王嗎?”
齊恕搖頭:“不想。”
“為什麼?當王不好嗎?”
“父王覺得當王好嗎?”齊恕反問。
但她沒有讓齊王回答,自己便接著回答了。
“兒臣以為,當王不僅要殺人,還要會活人,能使生者死,能使死者生,這才是生殺予奪的王。我殺過人,卻不認為自己能活人,給我一個國,我不知道如何主宰。”
齊王被她一席話說得怔忪了一下,笑道:“照你這樣,寡人也不是個合格的王,也不應該當王,當世的王,繼位之初,鮮少有能知道如何主宰一國的。”齊王歎氣,“寡人也不知道如何主宰,寡人隻知道若是錯過如此機會,將來若你想當王,那將更難,到那時你要怎麼辦?”
“若我想要,我必得到。”齊恕道。
齊王頓時哈哈大笑。
公子兼自加入投舉以來,簡直勢在必得,除卻兵一項敷衍示意,錢財和糧食上都下了功夫,其他公室中人也有躍躍欲試參與的,但終究還不成氣候,隻有齊恕令他十分抓狂,每日暮鼓響時公開投舉結束,他都高於齊恕,不過次日午時便被齊恕反超過去,公子兼心有不甘,又在下午追上來。
如是數日,公子兼被氣得要吐血,雖明白是齊王要錢要糧之計,心裡也不舍把封地存糧都投出去,可投得越多,越無法忍痛停止,於是不停追加。
公子兼的門客心生疑慮,向公子兼道出:“公子恕歸齊日淺,便縱有王上愛重,也不至有如此多的錢糧啊。”
另有人答:“小人已經打探清楚了,齊國巨賈弋惇,欲傾儘全部家資,投舉公子恕。”
“弋惇?!”公子兼大為震驚,“難怪啊難怪,弋惇起先,也來找過本公子……”
公子兼心中懊悔,早前弋惇曾來求助他,求他為弋惇謀取齊國上大夫之位,他心下為難,又貪圖他更多錢財,一時未答應,豈料弋惇轉頭就投向了齊恕。
公子兼心中大悔,可是悔之晚矣!
泠都城中的投舉如火如荼,不僅國都中人議論紛紛,列國駐齊國使臣也都來湊個熱鬨,還有不少人以此設賭局,賭最後誰能勝出。
然而投舉的錢糧進入府庫,就被連夜送往受災地區。
長郡蘭邑兩地災情如火,齊恕向齊王請命去長郡賑災。
齊王自然是不同意,齊恕道齊王為災情愁緒如麻,卻不能離開王都,她既然身為小君,便有比君之責,理應為自己的子民提供庇護撫慰,軟磨硬泡之下,齊王終於鬆了口,心中不免大為感動又兼憂心,便要自己的隨身護衛將官派給她,為她保駕。
齊恕拒絕了,為免齊王擔心,不允她去長郡,便詢問齊王自己是否有五百儀仗衛士之事,在得到齊王肯定的答複後,齊恕便道:“兒想請父王為兒挑選這五百衛士,不要尋常護衛,要上過戰場的精兵強將,阿父允否?”
“這有何難,寡人親自再為你挑選便是。”齊王毫不遲疑便應下此事,“不過你現在的衛士皆武藝精湛,專司護衛之職,為何一定要上過戰場的精兵強將?”
齊恕解釋:“災情之下,流民四竄,必有動亂,如汜水白泥村的動亂,精兵強將在手,必要時可以用得上。”
齊王便知道,她此去不單單是安撫民眾,去看看風土人情,做視察之事。看著眼前身量瘦小弱質纖纖的女兒,齊王心生憐憫,見她眼中沉穩篤定心意已決,猶豫再三最終沒有阻止她。
又問:“我兒何日啟程?”
“越早越好,最遲後日。”
兩日後,青盧宮前殿階之下,齊王率朝臣與宮闈之臣皆來相送,五百人馬列隊整裝待發,皆是精心挑選出來,有過戰場經驗的強悍士兵,為首的是一名胡絡腮魁梧大漢,名喚彭餘,乃是齊王挑選押送賑災糧的押糧將官,暫時兼領這五百士兵的長官,護衛齊泠君安全。
齊恕身穿黑紅相間的交領深衣,頭發挽成高髻,以烏木簪貫穿,係紅纓帶垂於腦後,此外不加綴飾,簡練潔淨,腰間佩仰光長劍,外披青黑色披風,除卻那根紅纓,與周遊列國的王公貴族無異。
臨行前齊王殷殷叮囑,此去為曆練,千萬保重自身,寡人不要你為寡人平叛賑災,隻要你增長見識,望平安歸來如此雲雲。
齊恕一一應下。
齊王又叮囑彭餘此行的首要任務是保護齊泠君的安全,餘事聽從齊泠君號令等等。
越貞夫人、向姬、星官奚也來相送,越貞夫人叮囑柏樂及隨行宮婢照顧好小君,向姬則是淚眼盈盈,為她擔憂不已,從她說出自己要去長郡起,向姬便寢食難安,說長郡危險,勸她不要去,後又說自己也要跟去,但都被齊恕拒絕,臨行自知事情已成定局,隻能勸她不要涉險,安全為上。
星官奚也向她敬送行酒,齊恕見星官奚眯縫著眼尋找她的方向,不禁露出一個笑來,“星官奚,我回來定設法為你打磨出一副適合的眼鏡。”
星官奚客氣地笑笑:“那在下便期待小君凱旋了。”
在眾人目光下,齊恕登上馬車,一聲號令下,車隊粼粼使出宮門。
目送車隊走遠,齊王與一眾臣工仍站在原地,侍人聞莆出言提醒,“王上,齊泠君的車馬已經走遠了。”
“寡人知道。”
“你說她怎麼舍得扔下寡人出宮去?”
“小君心智堅毅,性情堅韌,此行必定順遂無虞。”
“汜水白泥村的動亂還未平息,天寒路遠,她衣裳帶夠沒有……”
“王上既如此不放心小君,為何要允她去?”
“寡人,要給她養出一顆王心來。”
正在府上奏樂聽曲的公子兼,聽人來稟,長安君親自押送糧草赴長郡賑災了!
手中青銅酒爵哐當落地,酒意醒了大半,奏樂的樂師停下手中動作,沉浸在宴飲歡樂中的門客也紛紛停下來。
“你說她親自押送糧草去長郡了?”
“千真萬確,車隊今晨已從青盧宮出發,除了押送糧草的隊伍還有五百甲士扈從。”
公子兼喃喃自語:“她這是去收買人心啊,本公子出的糧草,倒讓她拿去做人情。”
門客甲道:“公子也向王上請命去賑災。”
門客乙道:“長郡流民都動武了,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公子是要當王儲的,怎能置身險境。”
“說得是,公子不能去長郡,一是危險,二是長郡已經有人去了,公子去與不去意義不大,若真要去,也應去蘭邑。”門客丙道。
“不如請命去東邊,率軍擊退芮夷藍夷二部,還可憑此立軍功。”門客丁道。
“非也,非也,公子現在最好的辦法是按兵不動,靜觀其變。”門客戊道。
“哦,此何解?”公子兼一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,立即擺出求賢若渴的姿態,正坐準備聽取進言。
門客戊道:“公子乃長安君的王叔,此時正在投舉王儲,公子做什麼都會被拿來與長安君比較,與一娃娃比,贏了勝之不武,輸了丟人現眼,何苦來哉。最好的應對之策便是什麼都不做,安心募集投舉錢糧,一舉奪得儲位,任她長安君再如何收買人心,也是徒勞。”
公子兼點頭讚同,“先生大智慧!本公子受教了!”
隨即,歌舞宴樂繼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