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恕出了門,行至回廊下,背後傳來一聲 “君上留步。”
文漪提著裙擺追出來,追至齊恕麵前,她比齊恕還要高出半個頭。
“姝女還有何事?”
“婢子……婢子想代阿翁向王上請罪。”文漪期期艾艾地開口。
“姝女能代老太師請罪?”齊恕看著文漪羞澀又難堪的樣子牽唇淡笑,“我可不敢代父王降罪,老太師也未必認為自己有罪吧?啊?”
文漪滿臉通紅地說:“君上慧眼,婢子大膽,想在君上麵前討個好。”
“哦?姝女何意?”齊恕來了興趣。
“婢子會勸告阿翁,但成事與否非婢子能決定,婢子不求君上任何,惟願君上知曉婢子一番心意。”
齊恕不置可否,隻笑言道:“某與姝女兩小兒,大街之上猶做兒童遊戲的稚子,說這些做甚。天晚雪急,某去也,姝女不必相送。”
齊恕離開後,文漪才意猶未儘地回到老瞿平的跟前兒,甫一進門,見老瞿平已經坐起來了,還將瞿朋拉在麵前教他如何剝栗子,文漪謙卑恭謹地跪在一旁,將哥哥瞿朋拉到身邊照看。
“聽說長郡大雪,災民流竄,與汜水白泥村的村民發生衝突,還死了人。”文漪說。
“你想說什麼就直說。”老瞿平了解自己這個孫女,在他麵前說話之前總要先顧左右而言他起個興。
“漪想問阿翁,公子兼與齊泠君孰優?”
“你自己不是能看?”
“孫女以為,齊泠君見識,遠在公子兼之上。”
“公子兼?”老瞿平冷笑,“漫說是齊恕,就是你也遠勝他。可齊恕不過一稚子。王位上坐著的是誰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聽話,不要亂來,不要把齊國搞亂。”齊恕顯然不是個聽話的人。
老瞿平偎著火盆,用一柄長長的小鐵鏟翻動火紅的炭,遍布褶皺的臉上,眼瞼蓋住大半眼珠,隻留一條縫隙,似乎要看穿木炭,堅定某種決心。
“我看中了曲氏的二郎,再過兩年,你加笄後便嫁與他為妻,朝堂政事,自有我與你叔父撐持,休要議論。”
文漪聞言大為驚駭,不由提高了聲音,“曲氏二郎是我姑父!”
“你姑母已逝,膝下無子,姻親才是最穩固的同盟!”
姻親才是最穩固的同盟,一句話砸在文漪心上,幾乎砸碎了文漪所有的堅強,她生母不詳,嫡母早逝,父親病重哥哥癡傻,她自以為作為家中將來的依靠,她早已做好了為家族奉獻自己的準備,阿翁應當對自己有幾分看重的,卻沒想到她存在的意義僅是作為盟好的一個物件,證明同盟的達成。
曲氏二郎今年三十有餘,本是她的姑父,如今為了與曲氏繼續盟好,進而掌握,竟要把她嫁給自己的姑父!
文漪心中一陣酸澀心寒,“齊國不乏女官女族領,阿翁……”
“多嘴饒舌。”她話未說完便被打斷,“規矩便是規矩,天乾地坤,豈容顛倒胡來。”
可這規矩是你們製定的!本來不是這樣的!
文漪想說,可她說不出來,緩緩地,淺淺地,應了一聲“是”,將委屈藏在心底,暗暗用一種涼薄的目光看向老瞿平。
待領著哥哥瞿朋從祖父房裡出來後,瞿朋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個袋子,裡麵裝的都是剝好的栗子,瞿朋傻嗬嗬邀功道:“漪,栗子!你讓我搶,我搶回來了!”
瞿朋呲牙大笑,神態憨癡,文漪接過勉強笑笑,從袖袋中取出一顆糖給他。
瞿朋搖搖頭,“哥不要,漪吃糖,不難過。”
文漪心中一陣柔軟,又一陣酸澀。
卻說齊恕回到宣台宮,令人大開宮門,散播長安君貪財好寶的傳言,一時之間,之前來拜訪被拒之門外的人又走動起來,宣台宮東南,通往長安宮的街上,目之所及,整條路都擠滿了人,一駕駕馬車,一輛輛板車,一箱箱禮物,無數穿著絲絹的商人、衣著奇特的遊俠方士、世家大族無權勢的旁支、列國的遊學學子,紛紛在街上排起了長隊。
天寒地凍,一個個或揣著袖子或不住地哈氣暖手,但都不住地望著前方。
齊王聞訊,心中詫異,心中犯嘀咕,“恕兒身為王子,怎也效這斂財行徑?”
齊恕不收禮他心裡嘀咕,齊恕收禮他也不太高興。
但此時他也沒那個心思去管,斂財的勳貴多了去,隻要不是太過分,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於是請越貞夫人去長安宮看看,看看齊恕宮中是否有缺少,也提醒她身為王子,自有供養,不可一味貪圖富貴享樂,不可沉迷財物珍寶。
越貞夫人依言來提點齊恕,齊恕隻說自己自有打算,越貞夫人無奈,轉而過問長安宮的庶務情況,向姬雖是宮庶左長,可她並沒有掌管宮務的能耐,長安宮庶務,大都掌握在柏樂手上,齊恕對此也都隨意。
去見齊恕的人自宮門始便交上禮物登記造冊,接著進入長安宮便殿受長安君的接見,溜須拍馬的話說了一籮筐,最後圖窮匕見才說出來意,大都是想通過齊恕被引薦給齊王,或想得個一官半職,或想受到君王重用。
齊恕耐著性子從清晨坐到夜半,看著收上來的禮物,猶嫌不夠,還授意柏樂令宮人喬裝為小商小販,在通往長安宮的街道上賣熱湯供人取暖。
有人問,“這街道乃是王城街,衛士不將爾等驅逐,竟準爾等在此行商賈之事?”
喬裝的宮人答:“這有何不可,我家主人送給君上珍寶得君上接見,君上允準了主人的請求,準備相機引薦給王上,還允準在此街上賣熱湯,君上允準,衛士怎敢攔?如今齊國上下,有誰能如長安君一般得王上寵信?誰敢得罪長安君?來來來,十錢一碗熱湯,暖嗬嗬熱騰騰的熱湯,吃了麵君順利——”
有人驚呼:“十錢一碗熱湯,你怎麼不去搶呢?”
喬裝的宮人道:“嫌貴先生也可以不喝,你買我賣,你情我願,彆說得那麼難聽。”
眾人議論紛紛,都對此行更有信心了。
如是幾日後,終究招來朝臣的不滿,柏樂說,有朝臣在廷前參了她好幾道,被齊王暫時壓下去了。
更有激憤之士在長安宮街前排起了長隊,忍辱負重交了進門禮,見到齊恕後,拱手行了一禮,開口便罵。
柏樂喝斥“無禮!”便要讓人將此人拉出去杖責,齊恕跪坐於上方,出言製止,揮退上來押人的衛士。
齊恕對那人道:“先生此來是為教我一篇檄文乎?”
士子被鬆開後,才停下辱罵之詞,傲氣地整理衣襟,“賣官鬻爵,斂財無度,不思報效君王,反倒沉迷財貨,在下瞧不起。”
齊恕笑笑:“敢問先生,眾人求見本君,不肯空手而來,是本君逼迫否?”
士子憤答:“自然沒有,但長安君身為王子,收受賄賂,可恥!”
“先生進門,也送了禮,先生可恥乎?”
士子一時啞口無言。
“眾人殷勤求見,本君本不願見,又不願傷了人心,這才撥冗相見,彆人送禮,本君盛情難卻,既見麵,有事相求,本君力所能及之內,能幫就幫,如何就惹惱了先生?”
“既如此,來人,將先生的禮歸還先生,請先生出宮,關閉宮門,不見客了。”
於是宮人將士子所送的一點薄禮送還,將人攆出宮去,便要關了宮門不再接見,外麵天寒地凍排了長隊的人立即便不答應了,紛紛鬨起來,又從宮人口中探得,是那人見到長安君後出言不遜,辱罵惹惱長安君,長安君一片好心被人誤解,再不願接見。
於是眾人都將怒火發泄到那士子身上,說鬨間情緒挑動就要動手,被衛士攔住才免了一場毆打。
夜間齊恕在府庫中清點所收到的禮物,奇珍異寶堆積如山。
向姬隨她清點,心中仍舊擔憂,她從星官奚處得知,公子兼趁此機會,聯絡宗室向王上告狀,要將齊恕治罪。
齊恕卻不當回事,“父王不是還沒治我的罪嗎,治罪了再說。”
清點造冊後,齊恕感慨,“都是些死物,不能吃不能穿。”
“那個叫弋惇的商人呢?他考慮得怎麼樣了?”
“他還沒有回複,他為求官,不為求財。”柏樂答。
“其他商人呢?”
柏樂搖頭:“滕國將咱們齊國封鎖在東邊,來往商販入齊多受騷擾,老貴族力主封鎖國境不與外國往來,小君這筆生意,沒人敢接,弋惇是齊人,齊商之首,不願去國離家才意圖轉而為官,他不僅在咱們這兒送了禮,也在其他地方送了禮。聽說王上也打過他的主意。”
“那為何沒有召見?”
柏樂搖頭,這她不得而知,總歸是思量過後覺得無望,才另尋途經。
齊恕思忖片刻,決定去見見齊王。
青盧宮中,齊王看著外麵傳來的消息,有芮夷藍夷作亂的,有汜水白泥村衝突的,有災情的,還有駐外使臣傳來滕國聯合衛國、郯國、荊國會盟密謀分齊之事。
內憂外患,然而此時齊王與老貴族正冷戰,身邊可用之人接二連三派出去,齊王正為此頭疼不已,宗室也不站在齊王一邊,力主要立公子兼為王儲。
齊恕走到齊王身邊,聞莆出聲提醒,齊王才抬起頭來,滿臉疲憊地問:“恕兒怎地來了?”
“兒來看看父王。”齊恕行禮後,向齊王奉上一箱竹簡,“此是兒斂財所得,交與父王充入國庫,購買軍備糧餉,或賑災或備戰。”
齊王滿眼震撼,“我兒斂財,竟是為父分憂?”
齊恕笑道:“兒不貪財。”
齊王心中大為感動。
“聽說你日前去見老瞿平了?”
齊恕點頭:“兒去慰問老太師,讓他以國為重。”
“以國為重……以國為重……”齊王喃喃,“稚子都明白的道理,他們竟還以此要挾寡人……”
齊王慨歎:“寡人沒用啊——”
齊王手握造冊竹簡,眼中瑩瑩泛水光,聞莆在一旁也感到眼眶濕潤。
齊恕心中不忍,乖巧為齊王拭了淚,“父王勿憂,兒有一計想獻與父王。”
齊王以袖掩麵擦掉淚水,將齊恕抱在懷裡,“我兒有何計策?”
齊恕道:“齊國遭逢大難,東有芮夷藍夷作亂,西有列國會盟分齊,國中並非無糧可征,並溪、常渭、溧穀最為富庶卻不出糧,父王又不肯用兵內亂,兒想請父王,號召公族貴族,國逢大難,納糧交兵捐獻多者,立為王儲。”
“納糧交兵捐獻多者立為王儲?”齊王驚異,“我兒何意?”
齊恕也不同齊王說些虛頭巴腦的場麵話,直接道:“兒知父王不願立公子兼為王儲,也因大王的尊嚴不願對老瞿平低頭,可此時國中危急,父王應當以國為重,莫為一時置氣,置國之大事於不顧。”
“目下滕國強勢,將我齊國封鎖在東部,行旅之往來受阻,列國商人不敢入齊,貴族排外,列國名士不敢事齊,以致齊國偏居東隅,西出之路艱難,滕國更欲聯合列國謀劃分齊。老貴族強勢,與父王分庭抗禮,號召公族貴族納糧交兵,多者立為王儲,敗者去國封於東夷,兒欲與公子兼一較高下。”
“你如何能與公子兼比較財力?何況東夷現非我齊國疆土,如何能封於東夷?”封於東夷,與逐出國無異了。
齊恕道:“兒臣聽聞,齊國的先祖被天子封於齊地之時,乃是為天子抵禦外敵,在齊山黛山之間打下齊國的疆域,才有了我齊國幾百年基業,公子兼有宗室貴族支持,兒亦有出錢糧之計。父王隻需號召公族民眾,就稱父王無子,隻有一女,齊有女官,卻無女主先例,王儲之爭,令國中紛亂,為平王儲之爭的喧囂,欲公開投舉。國之要,在糧、在財、在人,故以此三者為籌碼,三局兩勝者勝,凡公室之中有爭儲之心者皆可參與,凡朝野之中有支持者皆可出資以資,凡參與投舉所出資助儘歸國府,一經參投,可以改投,但無論最後結果如何,不得事後討要,不得中途撤資。”
“這不是明著告訴他們,寡人要錢要糧,還要他們的私兵嗎?”
齊恕反問:“難道他們不要王儲之位嗎?”
就是將這王儲之位作為競拍之物,價高者得。
聞莆從旁勸道:“小君計策雖好,可是,王儲之位,關乎國之大計,怎可如此兒戲。”
齊恕道:“父王,事急從權。”
齊王反複思量,此策若成,國府可收到不少錢財糧食,“可是我兒,一經投成,有今日之資助,來日新君繼位,豈不是更要受掣肘壓製。齊國國君,難道都要成為彆人的玩物傀儡不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