質子(1 / 1)

我王萬年 白商 4633 字 2個月前

天幕轉沉時,鄭恕拖著被打痛的腿回到住所。

她現在住在縉國國都曲陽城中一個稍顯荒涼的村落中,此處裡長負責監管她,上報她的行蹤,起初是一日一查報,後麵變成三日一查報,現在是五日一查報,左鄰右舍都知道她的身份,若她出逃左鄰右舍瞞而不報,將會受到懲罰。

低矮的土牆圍出一個小院子,茅草蓋的屋頂,屋舍又低又小,從裡麵傳來沉沉的咳嗽聲。

鄭恕打開院門進入院中,裡麵女聲道:“是恕兒回來了嗎?”

鄭恕看了眼自己身上,想拾掇拾掇顯得不那麼慘,但沒辦法,確實太慘了,隻能把有血的地方的血擦了擦,沉沉“嗯”了一聲。

向姬放下針線,拿出土陶碗,口上說著“今日怎回來這樣晚,餓壞了吧,快進來吃飯了……”

向姬說著一回頭看到鄭恕狼狽的樣子,駭了一跳,“怎麼弄成這個樣子?”

向姬是個溫柔的女人,花信之年,但生活的摧折讓她看起來有些滄桑。

這也是個蠢女人,當初送她來質縉時還有好幾個隸臣妾,都知道質縉不是什麼好差事,紛紛和使臣疏通關係隨使臣回國了,隻有她願意留下來,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時候設法討來一口吃的,自己舍不得吃存著給鄭恕,營養不良身體也不好。

她放下碗上前來牽著鄭恕前前後後看,“傷在哪兒了,嚴不嚴重?疼不疼?”她不問也知道,又是被縉人欺負了。

鄭恕放緩了聲音,擠出一個難看的笑來,“沒事,我洗洗就好了,隻是衣裳壞了又要傅母縫補了。”

向姬歎了口氣,“衣裳事小,身子是大,打不過他們,就避一避吧,也不知國君何時來接我們回去。”

這個天真的女人,還指望著有人能接他們離開縉國。

鄭恕不置可否,自己走到一旁從木桶裡舀了一瓢水倒進木盤裡,將巾帕放進去自己去擦洗身子,向姬看到她走路都不穩,一邊驚訝一邊又疼惜,不顧鄭恕的不情願幫她擦了身子檢查身上的淤青紅腫和傷口,要去為她尋醫者。

鄭恕道:“不準去。”

向姬心疼道:“無礙的恕兒,醫蘆為你看一看我才安心。”

鄭恕想起向姬因醫蘆差點沒了一條命,又有剛才和人鬥毆的火氣,不禁怒嗬: “我說了不準去就是不準去!”

鄭恕一聲怒喝,嚇了向姬一跳,“好好好,不去不去,你莫惱……莫惱……”

她溫言軟語告饒,鄭恕也覺自己火氣過大了,深吸了兩口氣,才將火氣壓下去。

向姬所說的醫蘆乃是一名叫蘆的醫者,卻是個貪色膽小的無恥小人,向姬流產便是拜他所賜。

他借看病之便引誘向姬,言稱要敬告父母娶向姬為妻,鄭恕心有疑慮,勸向姬和醫蘆斷了,卻因共患難的情意,鄭恕沒把向姬當奴隸而尊為傅母,向姬也把她當小孩兒看,沒有將她的勸告放在心上,仍舊與醫蘆往來。

鄭恕無可奈何,男女情愛本是常理,向姬照顧養育她,她又怎能阻止她去找情郎,縱然對醫蘆有疑慮,也心存希冀,若他真娶了向姬,也免得向姬跟著她一起吃苦,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漠視了他對向姬的引誘。

此年代民風開放,未婚男女之間隻要看對眼,便能歡好,更有祭春之節,專給年輕男女交際,看對眼了勾著衣袖就能進小樹林,此時代人口缺乏,懷了就生,基本不會避孕和墮胎。

一來二去,向姬懷孕了。但她們是鄭國質子,醫蘆怕與她們扯上乾係,一邊訴說他對向姬真心實意,一邊卻哄向姬喝下墮胎藥,等鄭恕從學室回來看到向姬躺在血泊裡,身旁無一人照顧,差點徹底死過去。

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,向姬卻還要繼續與醫蘆往來,鄭恕溫言軟語勸不回頭,無語望天,隻得以主人的身份嗬斥勒令,她才會遵照。

見鄭恕軟和下來,箕坐在席上的姿勢不符合禮儀,向姬又小聲提醒,“恕兒不該如此,你是鄭國公室的姝女,言行舉止要有規範,若是回到鄭國,國君見你言行無狀,會訓斥於你。”

鄭恕:……

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她的母氏與兄長齊王亂/倫生下的孩子,齊國給鄭國戴的行走的綠帽子,鄭國國君氣惱得恨不能掐死她,乾脆扔來縉國當質子,質縉五年鄭國沒有派遣使臣過問關照一句,這樣的情況下,向姬竟然還認為鄭國會把她們接回去。

鄭恕無語得低頭吃飯。

片刻後問了一句:“師傅何時回來?”

向姬掰著手指算了算,“焦斛大俠去了已有兩月,照他的說法約有半月便回來了。”

鄭恕沒再說話。

與齊襄公諸兒和他的妹妹文薑的混亂關係一樣,鄭恕的生父可能是她的舅舅齊王臼兒,不過文薑嫁的是魯桓公。但在此世界,鄭恕的母親仲薑夫人嫁的是至今不敢僭越稱王的鄭國國君,雖同是齊薑,卻並不是周朝薑子牙的後人。此齊國的祖上乃是大梁的一個將軍,受封在齊地戍守,對抗東夷人,後來梁朝衰微,諸國僭越稱王,齊國也稱王了。

不同於周朝宗法製嫡長子繼承,這個大梁為宗國的世界還有一條“諸嫡比君”的規則,即一國的最高權威是國君,嫡長子為儲君,其餘嫡子為小君,有嫡立嫡,並不是嫡長子的嫡,而是嫡出的嫡,無嫡才能立長,即一個庶子想上位,要麼國君夫人無子,要麼得殺完諸嫡才能上。

這是由於各國之間相互聯姻,君夫人代表的是另一個國家的利益,陪嫁的媵臣可以在國中為官,君夫人所生的嫡子有母舅之國的支持,為了防止嫡長子發生意外,君位落到庶長子手裡影響聯姻兩國的關係,才有諸嫡比君這個規則,諸嫡之間按長幼順位繼承,在內政外交關係上諸嫡擁有代表國君的身份,若君夫人無子,陪嫁媵妾所生之子也是君夫人的孩子。

且在大梁朝最初,還保留著上個王朝的影響,女兒還未完全淪為工具,享有部分繼承權,公子王子的稱呼並不是男子專屬,而是子嗣之意,王的孩子皆稱王子,公爵之子皆稱公子,所以諸嫡比君在最初,沒有男女的分彆,女公子也為小君,有的還能享有實際封地。

但七百多年過去,隨著權勢的起伏,有了公主與公子的區彆,公主的政治地位逐漸下降。

後來,庶子也並不都是普通姬妾所生,還有可能庶子的母親也是他國的公主,庶子也有了支持的勢力,諸嫡比君的繼承規則也逐漸被打破,隻流於表麵。

在鄭國已經有君夫人和嫡長子的情況下,縉國還嫁了一個公主過去,就是打著縉國公主生下孩子後,扶持她的孩子上位從而控製鄭國的主意。

按人質的要求而言,各國的質子應當是本國最有受寵或者最重要,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人,通常都是諸嫡公子王子,但鄭恕是個意外。

鄭恕名義上的父親——鄭國國君鄭鰱,不甘心被齊國控製,尤其他的大舅哥齊王還給他戴了頂舉世皆知的綠帽子,於是又娶了縉國的公主,樂於看齊縉兩國相爭。

鄭國國君鄭鰱看她不順眼,又不想太順服縉國,就利用諸嫡比君這個理由,讓她以鄭為氏,稱為公子恕,稱鄭恕是他和君夫人嫡出的唯一女兒,諸嫡比君,她也能代表鄭國,當成質子扔來縉國。

縉王當然不滿,但縉國的公主已經嫁過去了,也就忍了質女這件事,何況鄭恕其實有可能真是齊王的女兒,齊王還沒有子嗣呢,對鄭國無關緊要,對齊國齊王可未必。

不過她這個名義上的鄭國質子,並沒有其他正兒八經有分量的質子應有的待遇就是了。

深秋的風帶著隱隱寒氣,鄭恕身上有傷,暫時沒有去學室學習,隻在家中用小刀刻字,沒有醫者,受傷隻能自己忍著,好在她之前憑借著上輩子的記憶製作了一些傷藥,用藥之後感覺好了很多。

她在家等了幾日,也沒等到卉岸和衛共的報複,傷好之後就在家裡練習劍術。

據說她現在這個身體,從生下來就一直處於沉睡狀態從來沒有醒過,沒有神魂的存在,僅靠她的母氏收羅天下奇珍給她吊著一口氣,也因此她是齊薑兄妹相親生下的孽胎的傳言天下皆有。

雖然都傳鄭恕是齊薑兄妹的孽胎,但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誰,隻知道穿越過來後她的身體很虛弱,且仍舊與嬰兒一樣需要學習走路、說話等等,在鄭宮養了兩三年有所好轉,就被扔來當質子。

一年前齊王給她送來一個叫焦斛的當世遊俠當師傅,教授她劍術,練習劍術最開始的目的隻是為了強身健體,後來才加入自保的目的,身體能活動的情況下,她每天都會練習劍術,等師傅焦斛回來,就要開始教她劍術實戰了。

等了一個多月後,趕在下雪前,師傅焦斛回來了,還帶了一個小少年。

少年眉清目秀皮膚白嫩,圓潤的麵龐無甚攻擊性,穿了一身乾淨的厚衣裳站在院子裡時,神情悲淒,還有些令人憐憫的無辜,見到鄭恕出來,眼中還有些警惕和驚恐。

鄭恕抱拳向師傅焦斛行禮,“師傅回來了。”

遊俠焦斛年紀不大,十八九歲而已,有一身好武藝,劍術超群,頗負盛名。

焦斛左手右手各提一大袋黍米,對鄭恕“嗯”了一聲,“門外馬車上還有菽粟和布匹。”

鄭恕應了聲“是”便出院門去搬東西,進來時衣著乾淨的小少年還站在原地,鄭恕好奇地打量他,看他衣著整潔麵容清秀,不像餓過肚子的人,倒像公室貴族的孩子,又為何會和師傅焦斛出現在這裡?

焦斛是當世遊俠,行蹤不定,據他所說齊王有恩於他,曾召他入朝為官,他不肯屈從權貴,於是齊王讓他來教鄭恕劍術必要時候保護鄭恕安全。

但鄭恕感覺焦斛並不喜歡自己,每次來都是給她帶了必要的糧食物品,小住一段日子,教她劍術讓她自己練習然後便去往彆處遊曆,過一段日子又再回來。

東西搬完後,焦斛發現鄭恕正打量那小郎,向鄭恕介紹:“這是你師弟,陽佟。”

又告訴陽佟,“這便是你師姐,鄭氏叔媯,在縉質子恕。”

這便是鄭恕最討厭的一點,此時代男稱氏以彆地位,比如王族公族以國為氏,而女稱姓以彆婚姻,女子不必有名字,隻需以孟仲叔季加姓便為代稱。

她在鄭國姓媯,但媯姓之人何其多,排行為叔的也不少,喊一句叔媯能同時有許多人應,但焦斛卻總將她稱作叔媯。

陽佟上前拱手向她行了一禮:“師姐。”

鄭恕淡淡“嗯”了一聲,麵向這少年,喚了一句:“師弟。”

向姬還在做飯,焦斛便趁此時過問鄭恕的劍術,鄭恕在他麵前演示了一遍,焦斛點了點頭,以示可以。

待到飯時,向姬越門而出笑晏晏喚幾人用飯。

低矮的案上,粟米散發出穀物的香氣,焦斛不僅帶來的米糧,還帶來的雞鴨魚等多種肉類,幾人分彆入席,焦斛看了眼案上飯食,開口問:“我帶來的雙耳陶罐呢?”

向姬指了指一旁的櫃子,“在那裡。”

焦斛將陶罐拿來,放到鄭恕麵前,“這是你……”

他不知道該怎麼對鄭恕稱齊王,便改口道:“這是齊王讓帶給你的,路途漫漫耽擱日久,恐不能長放,你儘早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