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魄士人信陵君(1 / 1)

荀卿並沒有注意到秦太子的腹誹。

或者說,荀卿根本沒想到秦太子會腹誹秦穆公。

對於儒家而言,秦穆公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君主。

孔子就曾評價過秦穆公,曰其雖王可也,其霸小矣[1]。

意思就是秦穆公做個霸主還是屈才了,以他任用人才的方式,即使是治理天下也是綽綽有餘。

由此可見,儒家對秦穆公的推崇。

但是,這種推崇是要辯證看待的。

因為戰國時期“儒不入秦”的傳統,也是由秦穆公引起的。

穆公去世後,下令“陪葬三良”,而後四野傳唱: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秦國也因此難以招攬人才,被斥為“蠻夷無禮”之國。

不論秦穆公是出於怎樣的政治考量,或許真如後人猜測,是怕自己去世後秦國上演“三家分晉”的慘事,但事以既成,後果也無法被彌補。

話雖如此,但拋去秦穆公的“陪葬三良”,儒家還是比較欣賞這位秦國霸主的。

尤其是秦穆公在得知有野人殺軍馬分食後,並未怪罪,而是賜予美酒,而後在兵敗中得到野人相助。這一“盜馬賜酒”的故事更是戳中了儒家那顆施以仁政的心。

因此在荀卿聽到秦太子一番愛民之言後,自然而然將其與秦穆公對比。

但荀卿還是謹慎地打了個補丁:

“不知太子對人殉如何看待?”

怎麼看?我怒目以看。

秦倬揣手,被趙梔瞪了一眼後乖巧立正,回答荀卿的問題:

“活人以殉,非人道也。”

荀卿神色稍緩,讚同頷首。沉思一下,將話題轉移到秦太子自身上:

“太子可知今之處境?”

現在的處境?

似活非活,似死非死。全看自己跟趙國使臣到底誰更技高一籌。

秦倬歎了口氣,十分心疼剛穿越便麵臨生死大劫的自己。

荀卿若有所思看了看秦太子的表情,卻忽而搖了搖頭,否認了秦倬心中所想:

“太子之困,非趙之行也,而在魏也。”

秦倬愣住,錯愕地看向荀卿。

不在趙?可是自秦悼太子入魏,所經曆的死劫都是出自趙國使臣之手啊!

魏國雖有失察之嫌,卻並未直接出手針對秦悼太子。

如此,又為何要說自己的困境是因為魏國呢?

趙梔同樣皺緊了眉,低頭思索良久,忽然想到了重點,臉色微變:

“——遠交近攻?是因為範雎所提的遠交近攻之策嗎?”

荀卿含笑理了理袖角,麵露讚許。

趙梔肯定了心中猜測,繼續道:

“秦王拜範雎為相,取其遠交近攻之策,近年屢有侵擾魏國邊境之事。”

“而後秦王欲東出,伐趙,遂與韓魏相交為盟。”

也因此以秦悼太子為質。

春秋戰國,這種前腳交戰後腳結盟的例子有很多,所以趙梔也沒有太多關注於此。

不過荀卿既然提到這裡,那必然是認為魏王對秦太子的立場是偏於敵對的。

但是按理來說,一個擁有正常思維邏輯的人……呃……好吧魏王圉好像確實不像是個正常人……

想到最近幾日收到的魏王宮中情報,趙梔詭異地沉默了一瞬。而後懊惱地拍了拍抱在懷裡的劍身,轉頭看向秦倬:

“你最好還是儘快離魏。”

不怕對頭毒,不怕對手蠢,就怕對手精神異常,不按常理出牌。

跳出固有思維再看魏國形勢,趙梔真的不敢保證魏王不會親自下場殺秦倬。

很難說魏王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。

秦太子死在魏國,疑似趙國使臣出手。秦國因此也必定與趙國不死不休。但是話又說了回來,你魏國難道能從裡麵討到好?

你確定秦昭襄王不會給你魏王圉也記上一筆?

哈,寡人的太子死在你魏國國都,你說你不知道,是在欺寡人年事已高嗎?

站在秦昭襄王的角度推測一下,趙梔隻能是給魏王也點根蠟。

但有種可能,是魏王覺得再壞也壞不到哪去。

畢竟秦國本就有攻魏的想法。秦魏之戰也是早晚的事。

趙梔不停猜測魏王的心路曆程,最後隻感覺是大勢不妙,再抬頭看了一眼秦倬。

秦倬卻是在神遊天外,直到身邊寂靜一片才回過神,發現兩個人都在盯著自己。

秦倬默了一默,幽幽歎氣:“我知曉魏王暗懷不軌,但若就此逃魏,過錯便全在於秦。”

那他還不如死在魏國算了。

至少秦國占一個師出有名,哀兵必勝。

荀卿並不意外,欣慰於秦太子的選擇。但荀卿也早已想好了自己的對策:

“太子可願拜我為師?”

雖說荀卿與諸家學說辯論,甚至罵過儒家不同學派思想。但荀卿畢竟是當世大儒,門下弟子眾多,在七國中號召力也是十分驚人。

無論是出於對人才的渴望,還是對荀卿聲望的忌憚,想必魏王或是趙使都不會對大儒荀卿的弟子出手。

秦倬領悟了荀卿的精神,卻是詭異沉默了下,敬畏地抬頭看了眼荀卿荀子,委婉拒絕:

“要不還是算了……”

不過這委婉的拒絕似乎不是很委婉。

看著荀卿與趙梔的雙重黑臉秦倬就知道了。未免自己被兩人二重揍,秦倬連忙補充了兩句:

“孤無才無德,豈敢拜荀子為師……”

趙梔痛苦閉眼。

荀卿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。深呼吸幾下,荀卿忍了又忍,還是忍不住拔出佩劍,用劍身抽了秦倬兩下,而後沉聲諷刺:

“太子若願稱子,不如今後自稱秦子?”

“那不太好吧……”秦倬捂著隱隱作痛的手臂,後退了幾步遠離荀卿,而後靦腆一笑:“如此自稱未免惹人發笑……”

“不過若是荀子願意,孤也就……”

!你可閉嘴吧!!!

趙梔眼皮一跳,快步上前伸手捂住秦倬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嘴,絕望向荀卿致歉。

荀卿闔了闔眼,努力平複心情。這才勉強壓下情緒,卻也絕口不提剛剛的收徒之語。

嗬,這秦太子伶牙俐齒,也未必不能以此脫離困境。

隻是荀卿不明白,秦太子如此鮮義寡恥之行徑,到底是出於誰人之教!

若是秦倬知道荀卿的疑問,那必然會揣著手回答,自己是自學成才。

主打就是一個天才的自我修養。

也幸好荀卿聽不到秦倬的回答,否則恐怕又被氣得拔劍出鞘。

被趙梔武力鎮壓,秦倬隻能回到荀卿麵前行禮道歉。

荀卿冷笑一聲,卻也沒有過多追究,轉身看向另一邊幾個聚圍起來的農人。

秦倬也注意到那邊的一陣喧嘩聲,側目示意侍從前去詢問發生了何事。

良久,侍從來報,說是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落魄士人不小心踩壞了農田裡的粟苗。

秦倬聞言升起幾分好奇,興致勃勃地湊過去看熱鬨。

趙梔默然,心累地替秦倬招待荀卿一塊過去。

荀卿頷首,緩步而行。

“還不知公子名姓?”

趙梔愣了一下,心疑對方之前已詢問左右侍從,為何又要再度出問。但左思右想,又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,隻能開口回答:

“薄名趙執,一鄉野遊俠而已。”

趙梔男裝行走於外,一般都是用的趙執之名。

荀卿意味深長地回視一眼,繼續追問:

“趙國之趙?”

趙梔目光一凝,心中訝然,不知自己何時露了馬腳。但思緒一轉,腦中浮現一個念頭,於是抬頭直直盯向荀卿。

荀卿並未回避這道視線。

趙梔眼神微動,假裝神傷輕歎一聲:

“小子趙梔,確為趙國舊宗室。隻是其中隱情眾多,還請荀卿莫要多問。”

荀卿未是想到趙梔直接承認,麵上顯出幾分詫異,但很快就意識到對方的算計,遂微微一笑,不再言語。

堵死了趙梔打算托盤而出,而後將荀卿徹底綁死在她與秦倬這條船上的打算。

兩世為人,雖然不是很長,但趙梔還是第一次被人提前識破計謀,難得感到幾分氣餒。

不過對方畢竟是荀子,自己這點小伎倆自然難登大雅之堂。

趙梔再度歎了口氣,與荀卿一路無言走到了農人身旁。

秦倬已經聽了有一陣子了,正在興致勃勃地站在一眾人之間為其調解。

調解結果就是,秦倬出錢替那士人賠償。

邀買聲名,收買士人?

趙梔打量了一眼“落魄士人”,與秦倬對視一眼,秦倬臉上仍帶著燦爛笑容,衝趙梔眨了眨眼。

嘖。

趙梔移開了視線,繼續觀察那麵露窘迫,連聲道謝的落魄士人。

嗬。這是哪家的公子出來玩白龍魚服,微服私訪?

很顯然,這名看似落魄的士人其實一點也不落魄。

連秦倬也看了出來。

先不說士人這一身的矜貴氣勢,但說對方腳下那雙雕花鑲玉皮履,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穿的上的。

士人還不知自己一身偽裝已經漏了端倪,隻是一味感激秦太子的慷慨相助。

荀卿站在一側,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兩眼士人的容貌,麵上流露出幾分意外。

趙梔眼觀四路,注意到荀卿露出的一絲恍然,趁那邊兩人交談湊近荀卿,輕聲詢問:

“孫卿?”

聽見這一久違的稱呼,荀卿無言。沉默盯了趙梔一瞬,才妥協似的側目示意魏王宮的方向。

魏王宮?魏王?

不太可能吧?

荀卿見趙梔目露質疑,心知對方猜錯了方向,隻能無奈壓低聲音告知:

“他是信陵君。”

——信陵君?

——信陵君!

一旁的信陵君魏無忌猛然回頭,錯愕看向趙梔荀卿兩人。

趙梔頭皮一麻,臉色也變了一變。

她把心裡的震驚說出來了?她什麼時候這麼莽撞了?

丸辣!被秦倬那小子帶偏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