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的信陵君自然不知曉自己一眾人左右被安插了探子。
信陵君正在魏王宮中。
信陵君魏無忌,與趙國平原君有姻親之好。人非聖賢,自然會有自己的偏好。於是在國家大事中,信陵君也向來有些偏向趙國。
這次也是受平原君之托,一大早便進宮勸說魏王早日麵見趙國使臣。
由此可見,平原君趙勝最近確實是按耐不住了。
原本初入魏國,趙勝看出魏王的搖擺不定,於是定出殺秦太子以逼魏的計謀。卻不想,那秦太子出人意料,劍走偏鋒,反倒讓趙勝惹了一身腥。
趙勝心裡暗暗叫苦,卻無處可說。隻能看著有關趙國毒殺太子倬或是藺公高義護太子的傳聞甚囂塵上。
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,哪種言論占上風都讓趙勝心梗不已。
再加上秦太子槐台之辯,趙勝更是看出秦倬對趙國的威脅。於是更無法再保持初入魏國的從容。
翻來覆去思索許久,平原君趙勝隻能把主意打在魏王身上。於是又去信陵君府上拜托自己的妻弟勸說魏王。
信陵君爽快地同意了。
相比於與秦結盟,信陵君本人更傾向於聯趙。他也知道自己兄長魏王心裡也有些偏向於聯趙,隻是礙於秦國勢大,不敢無故撕毀盟約。
但信陵君推測,秦國舉大軍伐趙,即使此時魏國撕毀盟約,秦國也沒有精力兩線作戰。
更何況趙國勢力強盛,秦國無力一舉吞並。秦若圖謀天下,必先滅韓而後攻魏。因而魏若求存,應聯趙抗秦。
至於趙國,雖說強盛,但隱隱卻有衰敗之兆。
當然,後麵對趙國的分析信陵君沒有說出口。畢竟趙國平原君是他親姐夫,若是消息走漏被趙勝知道自己這麼說,估計這個朋友就沒的做的。
信陵君坐在兄長魏王席前,細細對其分析天下大勢。
魏王魏圉麵色之間不辨喜怒,沉默著飲下一盞酒水,而後轉移話題:
“弟可聞秦太子於槐下設台辯言?”
信陵君一愣,不解兄長為啥會提起這事,不過也很快回答:“槐台一辯恐怕天下人皆知,無忌又豈會未聞?”
“那無忌對那秦太子有何看法?”魏圉低頭似乎在欣賞手上的酒樽,麵容被陰影籠罩。
信陵君未曾想到兄長會問這個問題,沉思了一會才謹慎開口:“秦太子倬往來韜光養銳,不聞其名,然槐台一戰,可見其博學多識,善辯而禮下。”
“無忌弗如也。”
魏王魏圉將酒樽放在桌上,示意左右斟酒:“無忌美名遠揚七國,門客如雲,又怎會不如那秦太子呢?”
說著,魏圉語氣一頓,像是想起什麼輕笑一聲,抬眼看向自己的親弟,麵上流露出幾分笑意:
“是了,無忌愛交友,恐怕是恨不能與秦太子相遊吧?”
“……王上!”信陵君差點沒聽出自己這位魏王兄長的調侃,許久才反應過來抱怨地叫了一聲。
魏王卻神色不變,握住酒樽並不入口,指尖緩緩摩擦杯壁,見信陵君麵露惱怒之色,這才輕描淡寫揭過這個話題:
“既然無忌有意結交秦太子,不如借機與其見上一麵?”
“畢竟寡人也很好奇這位秦太子,究竟是何等人物。”
聞言信陵君麵色直接略帶躊躇,有些心動卻又有些遲疑。
魏圉靜靜看著對方心中掙紮,眉眼深處閃過一絲淺微的不悅,卻不被任何人覺察。等待了一會,魏圉放下酒樽,身形略微前傾,看向自己這個仁名遠揚的異母之弟,緩聲輕語:
“寡人記得無忌素與平原君交好?可是平原君與無忌說了些什麼?”
說著,魏王輕歎一聲,眉角微皺,目含憂慮:“身為國君,寡人本不該乾涉臣下的交友。然寡人也是無忌的兄長,隻能多言幾句惹人生厭了。”
原本因與平原君相約的魏無忌聞言愣住,難掩錯愕地看向魏王,連忙想要起身行禮,卻被魏王按住手臂。
“兄長……”信陵君魏無忌躊躇不知該如何反應。
“平原君,乃趙國之臣子也。”魏圉緩緩出言,“是以平原君與弟相交,無論公私,皆是出於趙國之利。”
“……平原君非是如此……”魏無忌沉默許久,忍不住反駁。
魏無忌與平原君趙勝相交多年,自是了解對方為人,深知對方雖是以趙國利益為重,但兩人之交也絕對是出於真心。
“平原君難道不知無忌素來愛交友?”魏圉似是已經預料到信陵君的反駁,嘴角勾起一絲莫名的笑,繼續道,“既然如此,仍是以舊交阻無忌與秦太子遊,豈是友人之道?”
“……”魏無忌默然不語。
“況且,”魏圉臉上的笑意逐漸消散,麵容漸變沉鬱,眼中流露出一絲冷意:“信陵君乃我魏國之臣,與秦太子相交自然是符合魏國之利。”
“王上——”魏無忌悚然,待自己反應過來時已經跪拜而下,稽首於地,不敢言語,腦中卻是混沌一片。
王上……兄長……難道是不滿自己最近的行為……難道是在懷疑自己……
居室裡死寂一片。
魏無忌久久不聞有聲,不敢起身,不敢言語,隻是伏在冰冷的地麵上等待著魏王的審判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或許隻是須臾,又或許是柱香,魏無忌忽而感到有雙手握住了自己的小臂,將他扶起。
抬頭,隻見魏王麵色含笑,眼神揶揄:“寡人隻是開個玩笑,無忌怎麼這麼不禁逗啊……”
信陵君嘴唇輕顫幾下,卻是說不出話來。
魏圉扶住信陵君,見對方久久不敢言也是輕歎一聲,麵帶愧意:
“是寡人之錯,竟嚇到了無忌……”
聽魏王兄長略微自責的語氣,信陵君這才如夢初醒,連忙反駁:
“兄長無錯,是無忌……無忌太過膽怯……”
膽怯。
信陵君非是養於笙歌曼舞之間,更是曾入軍中曆練,又豈會是膽怯之人呢?
但話又說回來,忠貞之臣麵對君王突如其來的猜忌,又豈能不膽怯?
不膽怯?神色如常?那你最好有趙貞吉的口才,能夠用一句“臣乃天子門生”把君王哄高興。
要不然,君王疑你你卻麵色不改,難道是想造反嗎?
魏無忌自然是對魏王忠心耿耿,麵對魏王的猜疑隻覺是心中震蕩,還帶著幾分的茫然不解。
而聽聞魏王的的後言也隻能勉強打起精神,不將內心的惶然流露於表。
直到魏王派親侍送他出宮,信陵君仍是難以疏解內心的惶惶之感。
魏王知道此時信陵君的惶恐嗎?
自然是知道的。
待信陵君離去後,魏王魏圉坐回桌前,低頭凝視著酒杯裡的濁液,神情難以捉摸。
“你說,信陵君是否忠心於寡人呢?”良久,魏圉的聲音響起,語氣難辨。
左右侍從驚恐跪下,哆哆嗦嗦地回答:
“信陵君乃忠貞之士也!”
魏圉輕輕搖晃下酒樽,濁液輕晃,從杯壁邊濺出些許。
宮殿中落針可聞。
魏圉嗤笑一聲,反手將樽中酒液一潑,輕攏衣袖。
宮殿中噤若寒蟬。
沉寂之中,一內侍咬牙上前一步,恭敬稽首:“王上乃魏國國君,信陵君對魏國的忠誠,天地可鑒!”
魏圉偏頭,輕輕眯起眼睛,看著站出來的內侍。起身緩步行至那內侍身旁,麵色掩飾在陰影中。
死一般的沉寂。
魏圉卻忽而抽出掛在牆上的寶劍,劈向那內侍,眼中露出幾分陰沉:
“賤仆豈敢挑撥寡人與信陵君!”
長劍刺穿內侍的左肩,宮內侍從莫不大驚,戰戰兢兢跪伏於地,瑟瑟發抖不敢出聲。那內侍卻是強忍著肩膀上的痛感,膝行於前,抱住魏王的腿腳痛哭流涕。
“王上!非是下侍挑撥,信陵君仁義之名,可謂響徹天下。若非意在王位,信陵君又何必苦心經營名望呢!”
魏圉冷眼看著內侍磕頭求饒,麵上陰晴不定。待內侍磕到頭破血流,血腥味彌漫整個內室,忽然輕笑出聲,抬眼看了一眼立在一側的護衛。
“你叫什麼?”魏圉聲音反而和煦下來,但麵色卻仍是冰冷一片,詭異的反差讓宮中侍人更加恐懼。
但被問到的內侍卻是眼前一亮,深深伏地:
“賤名拓季,願為王上效犬馬之力!”
魏圉點了點頭:“你今後就跟在寡人身旁吧。”
說話間,魏圉轉身,緩緩向殿外走去。內侍拓季像是想到什麼,渾身打了個哆嗦,低下頭跟了上去。
魏王提著寶劍走出宮殿,刀尖猶有殷紅的血滴緩緩滴落在殿門前的鹿皮地毯之上,暈染成一片。
宮殿的青銅大門被護衛打開,魏王迎光走出,刺目的日光下,難以看清麵上的神色。
“殿中侍從,一律賜死。”魏王溫聲道,語氣輕緩如同是賜予侍從千金一般。
護衛俯首稱喏,提著刀劍走進內殿。
呼喊聲、求饒聲、哭泣聲,混雜在一起。
鮮血沿著台階一點點地彌漫開來,滲透了青石地板的縫隙。
鹿絨地毯上的最後一點白色也被染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