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淮推門而進,恰見此情形。
唇角帶笑,他摘了紗帽盤腿就案,揉了揉額,上麵有帽簷兒壓出的紅痕,顯然是一天皆在外奔波,出了汗連帽都沒空隙取。
“聽聞這幾日宮裡鬨騰得緊……”沒什麼事是靈通王齊六郎不知道的。
齊乘風後靠進憑幾中,提及宮中事,身上的澎湃奔湧之氣驟去,被放浪乖張取代。
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,能將白的染成黑的,黑的則永世為黑,絕無可能展麵為白。
喝儘杯酒,方淮輕籲了口氣,望向對麵自他來一言未發悶頭喝酒的某人,笑道:“可不是鬨騰,長寧與太後鬨脾氣,將後宮搞得烏煙瘴氣,當差的,哪一個能輕鬆?”
仰天大笑,齊乘風探到謝燃近前揶揄:“你這金蟬脫殼之計使得妙,若是真娶了長寧那個悍婦,往後哪還能有一天好日子過!”
自小就跟長寧不對付,齊乘風快意的大喝一口,想起什麼,臉色微紅道:“哎?對了,那個程家大娘子又如何?那日蹴鞠,我與顧城去郊外遊獵未往,聽去的人說,她之姿容,可擔上京首位!”
謝燃想起這上京首位擼起袖子給他抓鴨的情形,眼底染笑,嘴上卻分毫不露。“儘會誇張,我看她普通,兩隻眼睛一張嘴,值當的這般小題大做……”
“哎?哪裡普通了,是極美沒錯!”方淮拆他的台。臭小子悶聲乾大事,事到如今,竟還不與他們說實話。
一下子來勁了,齊乘風眼露金光:“過幾日放燈節,你約她同遊,我們故作偶遇遠遠看一眼,如何?”
謝燃蔑了他一眼,冷冷淡淡:“不如何。”
她正想與方淮見麵,他還上趕著安排機會,瘋了不成。
兩家婚事已定,二人都再無旁機,就是互相不喜歡,也得做好打算,一心一意過日子。
“你也忒得小氣!”舞著袖子喳喳咧咧,齊乘風擠靠過來與他夾纏,方淮和顧城飲酒看著,笑得肆意。
幾輪行酒下來,夜已深沉。
齊乘風喝得酩酊大醉,大躺於地,睡態安然。
顧城家教甚嚴,牧閣老每晚忙完公事都要對他進行考較,已先一步離開。
謝燃與方淮倚窗而坐,樓對麵湖光粼粼,銀盤滿月投於其中,偶又被劃過的畫舫撞破,蕩漾著由殘慢慢複圓。
方淮:“今日去程家了?”
今日朝事,程大人與謝將軍皆告了假,如此巧合,並不常見。
謝燃沒回答,瞧了方淮一眼,反問:“你對程家何時這麼上心了?”
笑著搖頭,方淮見他陰陽怪氣,知他定是還記得那日蹴鞠程娘子主動相邀一事。
“程娘子為人通透,不過是想尋個誌同道合之人,相渡餘生。我已坦然告知,有心悅之人,她並無遺憾之色,虔心祝福。”
說罷他用自己的酒盞撞了下他的:“你還要小肚雞腸到何時?”
冷哼一聲,謝燃怎可能猜不到其中內情。他倆蹴鞠場才見了一麵,能有什麼深刻感情。
可他就是生氣,控製不住的氣湧。
他僅見她一麵,就下定決心求娶,她怎麼就處處對他視而不見,還不及對陌生人自在熟絡呢!
心煩的瞅了眼身側的陌生人,謝燃張口,半晌才問出聲:“你倆那日談什麼呢?”那般投機!
方淮樂了。
謝燃立馬惱羞成怒:“你笑什麼?不說就算了,我隨口一問!”
“我想說!求你讓我說行了吧?”方淮搖頭,見過嘴硬的,沒見過如他這般硬到全身的。
“她對軍營日常十分感興趣,追著我問了許多如何操練,常用兵器等事,此也不涉軍秘,我告知一二亦無妨。”
輕唔了聲,謝燃未覺意外。她喜歡搗鼓兵器,對這些生趣,很是正常。
“看來,你是看中了她這點?”整個上京城,若論軍癡,謝燃排第二,無人敢排第一。
親眼見他摒棄世家子弟的身份,從營中小卒做起,步步選拔,百戶長、千戶長這樣一步步升到了雲麾將軍。可他誌不在上京,認為兵隻有數礪戰場,方成智勇。爬到了位置,又主動請辭,配合聖上四處闖蕩,跑著辦差。
“娶妻麼,隻要不娶長寧,娶誰都可。”
“哦?是麼?”
方淮看破不戳破,聖上原給他介紹了那麼些賢淑貴女,怎地不見他意動鬆口。
“娶了妻,又是你自己選的人,總是好事。朝中那些老臣,日後恐再不能以你年紀尚輕,未成家何立業來參你了……”
謝燃何時在意過這些。“他們參他們的,誰在乎?”
方淮喟歎:“你就嘴硬吧!婚後外派既名正言順了,我看你啊,偷著樂吧!”
揚了揚唇角,謝燃望著上京繁夜沒出聲。這座大大的囚籠,他終於快有機會離開了。
昨日才定了親,第二日宮裡就派了教導嬤嬤來。
程清河和安氏在堂中接人,瞧著嬤嬤嚴厲的容色,一時犯了難。
“奴是奉太後之命,來府上教導大娘子的,既入了謝家,想必聖上不久就要賜階,日後出入宮闈,若是儀不配位,有失體統。”
程清河沉吟片刻,忙盛讚太後苦心。
安排嬤嬤稍事休息等候,他拉著安氏避出:“謝燃婚後定會得聖上重用,受封委派是遲早的事。故太後此番先禮後兵,聖上那頭亦未阻攔……”
“可語笙的身子弱,如何擔得住宮裡嬤嬤的規矩啊……”
這人要是崇帝所派,還好說話些,太後的人,既是行事霸道蠻橫,他們闔府上下也有苦難言。
“哎!為今之計,隻能先應承下來,不能公然拂了太後臉麵。”命人將消息遞去謝府,他安撫妻子道:“你去將笙兒喚來,提前交代好,什麼都沒有身子重要,若是不適,如實道來就是。”
不情願的點頭,安氏一把拉住欲走的夫君:“你去宮裡,再看看有無轉圜。”
程清河應了聲匆匆出府上朝。
聽母親道明此事,程語笙實是不懼。
規矩麼……無非是行禮端茶步止笑顰,有心人即是要借機磋磨,勞累的也隻是體力。
她病名在外,對方恰是以為她懼怕這些,才會刻意如此安排。
實則,以她現在之軀,扛兩袋重米急行亦能麵不改色,動動膝蓋活活腕的事兒,她哪能放在眼裡。
此事為難的點在於,怎樣能捂住她病弱的馬甲!
繼續裝病,恐是不成,人就是來折磨她的,肯定隨行備好了大夫,以防她故意裝病躲懶。可她要是不裝病,一經欺負就好了,也忒地突然,家中恐難以接受。
到頭來,自己撒得謊,還得自己圓。
命晴鳥用粉將自己臉撲白了許多,她去前院正堂將嬤嬤請至自己院中,張口吸了風就欲咳,卻硬生生忍著,啞聲招呼嬤嬤就坐。
高嬤嬤嫌惡的用帕子掖了掖鼻尖,本就是趟差,若是累得自己病了,著實是不劃算。
“娘子這身體,看著仍是羸弱啊!”心忖著,她咳一聲,她便喚隨行的禦醫來診斷,立威在前。
她在宮中多年,早已練就了火眼金睛雷霆手段,段不能被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給哄騙了去。
程語笙以帕捂唇,平了半天氣才道:“沒有的事,已是好很多了。”
眼睛一翻,高嬤嬤做了個算你識相的表情,肅聲道:“既然如此,咱們就彆耽誤功夫了,抓緊練起來吧!”
“是。”恭順應答,程語笙瞧著嬤嬤趾高氣昂的背影,暗忖:看我不把你練廢了!
行至院中,時正至午,恰是太陽最烈的時候。嬤嬤皺眉,身後跟著的婢子,立馬執傘過來,為她撐開半闕陰涼。
擋下要為程語笙撐傘的丫頭,她語重心長:“娘子體弱,多多日曬有助於強身健體。”
程語笙頷首,無不順從。
想過程家大娘子好拿捏,卻未想到軟和到如此地步。嬤嬤一時飄飄然,發起令來愈發氣勢凜然。
“宮內規嚴,行止進退皆有講究,哪一項都得千錘百煉,方入心髓,臨何危皆不亂。”抬手揚退撐傘婢子,她前行一步道:“今日我們先練行禮……”
親身示範,將行禮身體各處需做的動作和節奏一一展示,她令程語笙有樣學樣,自己則給婢女使了個眼色,令她去屋裡取凳,準備避去簷下躲懶。
“高嬤嬤……”
腳步剛轉身後之人就喚,她麵露不耐之色回頭。程語笙麵色誠懇,卻一處都未做對,正目光切切的將她望著:“您看我做的對嗎?”
蹙高眉峰,她止步近前,手毫不客氣的去扒拉她。“彎右膝,左膝半彎……”
程語笙乖乖應是,兩腿調換了半天擺定,仍是左右相反。
“錯了!還是錯了!”抬頭細究她神色,試圖從她臉上找出偽裝和狡黠,隻要有半分,她就能借太後之名狠狠地懲戒她!
可是沒有。程大娘子很是乖巧,眉宇間似也苦惱,嘴上不住的告罪,說自己太笨。
一個腿姿就生生調了半盞茶,她耐著性子又去掰她的手臂和手指,稍重一些,程娘子就傾身要倒,好不易站穩了,手還沒擺好,腿又反回去了。
教了一會兒便氣得眼冒金星,高嬤嬤上下打量這小娘子,長得一副聰明像,怎地如此笨拙,她簡直是前所未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