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昉之淹沒在水中央,仰見其山。其山盤紆茀鬱,日月庇兮。
而跋涉於山之巔的,並非時人渴求一見的仙人,而是被人偷梁換柱救下的魏冉。他因摯友背叛而深陷囹圄,認下諸多罪慊,唯獨否認了一條。
奉劉晏辭聖旨的中常侍不乏快意地盯著昔日權臣,又因被打斷而怨憤,心想再給他添一樁私刑。
魏冉的嘴唇因久日缺水而乾裂出數道豁口,聲音枯澀喑啞:“這是構陷!”
“階下囚真當自己還是不可一世的魏公呢。”
“她與我不曾有私情。”
“什麼?”中常侍驟緊眉頭,疑心自己聽錯了。
可那戴了三十斤鐐銬,已瘦成一抔朽骨的男人字字清晰:“她與我不曾有私情,是我一廂情願。”
寧受其辱,苟且偷生,是因為他料想到會有這一日。會有人為給他施加汙名,而將她攀扯進來。
傷痕與烽煙將他的麵龐雕琢出更鋒利的形狀,像粗糙的礫石,握在手中會磨破掌心。
第二世中,魏冉的孤絕便因此而來。
明明時近暮春,他仍風雪滿懷。
王昉之站起身來,想要追上他,腳步鬆軟,仿佛行在雲上,總失之毫厘。
黃鐘大呂的震聲造成的目眩尚未疏解,熾盛的日光透過枝葉罅隙,垂落成搖曳的斑影。她覺得刺目,抬手擋在額上,不自覺被青蕪之苦吸引。
魏冉跪在石壇前,臂上有交錯傷痕,有些已是舊年痕跡,有些又是新添的。他顫著手摸出火折子,點燃了曾被武帝蘊盛大卉之運的返魂香。這是他最後的辦法。
他有過許多稱謂,從魏侯到丞相,再到魏公,哪怕最後成了階下囚,也無需跪人與天地。曾經有祝官為他占卜讖緯,道他是真正終結亂世之人,當享有千秋萬世之華茂。
可他早已沒有千秋萬世了。
向神明俯身許下的所有願望,都需付出相應的代價——
願她恣意重活一場。
他不敢奢求太多,惟願重逢,哪怕他垂垂老矣,她正當風華。
“一彆經年,我尚能記得你的容貌嗎?”他沒有再喚起那個名字,甚至不曾留下畫卷,明明她的樣貌印刻於心中這麼多年,可臨行前死死回憶,竟不可得。
王昉之忽地意識到這是前世的魏冉。她伸出手,輕輕覆在他手背上,明知他覺察不到。那觸感何其輕盈,她收攏了手指,想用掌心妥帖住他的手背。
魏冉忽地抬起頭,他摸索自己的麵頰,本以為會落下淚,可乾涸的眼眶一無所有。
他已滌儘所有加諸於她的塵埃,包括他自己。
她有一筆極其漂亮的字,跟隨名師學的飛白,筆墨落在蔡侯紙,清揚而不失鋒芒。她道:“請魏侯成為斬開亂世的那把刀。”
世人能夠加諸於一名女子身上最惡毒的評價便是蕩《》婦之名。不會有人在意一名女子最純粹的理想與最簡單的愛恨,唯有歸咎於情字才是皆大歡喜的解法。
他臨摹過她的字,隻得其形而不得其神,唯有聽聞她死訊之事,徽墨落下一點殘痕,才映照出她愴然絕筆。
在被幽囚的歲月中,她念想過他嗎?她有渴盼過他的到來嗎?
於他而言,已不可再得。
他恨過自己兵馬太慢,也恨過當年她受賜婚時自己的猶疑。因為東都的春風再也不會掀起她的幃帽,亦不會有初長成的女郎梳著墮馬髻,俯身問:“郎君走錯路了?”
甚至就連東都本身,也被付之一炬。
魏冉忽地想起與王昉之初見那日,是元始二十四年。少年即位的陛下已顯露出力不從心,他極力為親子鋪路,手段愈發嚴苛殘忍,甚至力排眾議恢複了前朝酷刑。
許是為祈,陛下趁著融融時,強撐起精神,攜百官與家眷赴五郊迎氣。
春祭蒼帝,其神句芒。人人皆著青衣,唯獨她不同。
魏冉聽人提及,那是司空家的女公子,自生母去世後,便鮮少在人前露麵。
她的衣衫很淺,趨近於白,鬆鬆綰著墮馬髻,周身隻掛了根海青色通穗為飾,騎馬跟著父親身旁。待祭禮結束,她便策馬,等仆從們跟著身後驚呼,便朗聲大笑。
魏冉故意引弓假裝遊獵,又偷偷驚馬遊至她身側。
可素來聽話的馬有意令他在佳人麵前出醜,王昉之俯身將摔下馬的他扶起來,隻當他是騎射不精。
“向南走就是大帳了。”她向他眨了眨眼,通身雪白的大宛名馬也黯然失色。
他在宮宴中見過她數麵,而她早已不記得春祭相逢。她獨來獨往慣了,在東都沒有什麼手帕交,因而最討厭這樣虛與委蛇、詰屈聱牙之地,所以不肯常來。
她的父親位列三公,所以她有這樣任性的資本。東都中本就人人不可當自己,亦有人願意縱容她這點任性。
他又聽說起王司空的深情,發妻過世後不曾續弦,隻讓長女掌家。
後來他聽母親提及她的婚事,嫁給劉晏辭當然不是什麼好的選擇,可人人偏愛稱頌英雄救美的故事。母親又輾轉問及他是否有中意的女郎,他頓了頓才道:“兒已許家國,哪有空閒談及私情呢?”
自劉晏辭登基後,他自請為執金吾,隻為巡城時路過司空府,於簷角聞一聲笑語。
魏冉忽地從回憶中驚醒,雙手向前做出一個虛虛的環抱姿勢,雙膝因受刑罰已見白骨。他便是拖著這樣一副殘軀,奔赴與她不可再逢的過往與許會相見的將來。
“魂兮歸來!”
他最後頌唱祝辭,在火堆中焚儘鬢發。昔年武帝招魂,亦懷揣著這樣的心情嗎?
晦暗之間,王昉之猛地跌下雲端,再起身時,已披一身蒼藍水意,好似一尾溯流而上卻迷途的魚。
晚來春山,一簾浮霽。虹光將舊夢分隔成兩端,她轉身後才發覺匆匆迎出來的母親。鞋子因踏過沼澤而沾染了許多黃泥,她踢了踢腳,怎麼也甩不乾淨。
楊欒撐著桐油紙傘,用衣袂擦乾了她眉目間搖搖欲墜的水澤,“雁雁又貪玩躲去哪裡了?落了這麼大的雨,叫媽媽好找。”
王昉之張了張嘴,卻發不出聲,洶湧欲出的眼淚哽在喉嚨間,何其痛。
“我們雁雁是值得愛重的好姑娘啊,所以會有人為你而來。”楊欒止住她的疑問,牽著她回到內室,為女兒換了身新衣。
屋中燃了極暖的炭火,熏得王昉之昏昏沉沉幾欲睡去,卻強撐著精神,要將母親的樣貌牢牢記於心底。她怨恨自己不擅工筆,而書寫何其蒼白。
“媽媽不能久留雁雁,真抱歉。”楊欒摸了摸她的臉頰,歉疚地笑了笑。
命運在前,延伸出無數歧途,它仁慈之處便在於永遠會給予人選擇與後悔的機會。可殘忍之處便在於,不論如何選擇,都會通往某一個既定的終點。而信仰唯物主義的楊欒並不相信命運這樣虛無的東西,她更願意將之稱為初心。
她沒有違背來到這個時代的初心。雖然有了與時代的牽絆,但她仍選擇了與時代相悖的路,所以隻能對女兒道歉。
楊欒研習卉史,曾在書中讀到過魏侯,也讀到過陶邑王後,在元始年間,兩人從未於刀筆吏的鋒刃間相逢,卻因許多年後的一封信中被汙為私通之罪。納稅她隻將目光投向整個王朝興衰的大局,並沒有注意到連姓名也沒能留下的王後。
史書匆匆走筆,留下王氏二字。直到元始十六年,她才見微知著。
曆史是一個由無數無名氏組成的循環。所有人都被情驅使,無論是愛情、友情、忠君愛國之情還是仁義憐憫之情。
於時代而言,不可違抗的是天道。而於楊欒而言,不可違抗的是由所有人組成,卻被她刻意忽視的情。
“阿母不需要覺得抱歉,我也為自己的心願,放棄過許多人。”王昉之搖搖頭。她隻是如幼年時候,緩緩將臉頰貼在母親的雙膝上。
這是她與母親最後的溫存。
王昉之睜開眼睛,入眼是魏冉蒼白而焦急的臉龐。
她忽地笑了,伸手引下他的頸脖。她的嘴唇極其冷冽,貼上他的,“我渴水了。”
魏冉一手托舉著她脆弱的背脊,一手撐在地上,隻能含混一句:“我亦如是。”
他是涸轍之鮒。
零星躍上的暖意好似煙汀,他的唇向左側,於臉頰,向含珠似的耳垂。他之欣喜,是獻祭般自剖的回應,理智受過淩遲方顯出生疏的濃情。
可王昉之並不願他此刻遊移,便正過他的麵龐。她有鋒利的牙齒,獸一般,在他嘴上留下深刻的齒痕。淡淡血腥湧入口腔,她再也不能自已,伏在他懷中痛哭。
“我何能得你愛重如此?”
昊天上帝應聽見她的心聲,因解構她的心願,千秋萬世,願成全他未成之業。
魏冉勾起手指輕輕拭去她的淚:“世上隻有魏冉,所愛隻有獨一無二的王昉之。”
他們能有一世心意相通,便足夠了。
仆從們皆背過身去,手中星火點點,映亮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