賜婚(1 / 1)

王昉之冷眼打量著座中眾人,恰與孛陽公主四目相對。

養尊處優的婦人帶著半點高高掛起、漫不經心的笑意,向她投來探究的目光。

王昉之輕輕頷首以示回應。

朝中三公攜家眷具在座上。帝後雖未至,但近前侍奉的常侍們已垂首隱在高堂末處的陰影中。

“若沒記錯,鴦奴開春便要去陶邑了?”孛陽公主撥了撥掩鬢,注意垂落至王采薇身上,微微一哂,“司空大人不如提早給她擬字,一路同去,也好增進二人情誼。”

上輩子蒙賜婚,便是因為父親與太後決裂。大卉最尊貴婦人無法對三公下手,便隻能惡心她一番。

她記得自己被人推入天淵池中,又湊巧被劉緦救起。一睜眼便看見父親晦暗不明的神情。

她不知道父親到底如何想,大抵不過因為——他為烏衣門第之首,是世吏兩千石之尊,縱有不快,應當也保持著公侯風姿。

可琅琊王氏累世之基、自矜門第,送一個女兒當皇後尚要捏著鼻子細細考究人選,與落魄宗親聯姻從不在謀算範疇內。

她嫁人後,便再也沒有回過東都,自然也沒見過父親,隻有每年琅琊族兄為她送來一枝欒樹。這份禮物自兵禍風煙、東都陷落、世家南渡後,便不在了。

“孤已遣宮官教導王氏女禮儀,既然兄弟各娶姊妹,一道聽授便是。”見王應禮不答,仍是太後發話。

王昉之望著素來與自己不對付的妹妹,心上暗暗堵住一口氣。她想要張口,卻被父親製住,殿上俱座無言,一時清淨。她不想看她一直與劉緦跪在一起,隻仿佛是看見當年身不由己的自己。

如今的天子名劉晏辭,登基不久,曾封在中山。他成親早,娶了屬地一名小官的女兒,登基後便將她封作皇後。

太後嫌她出身太低,多次要求將其廢為庶人。劉晏辭與她抗爭近一載,不得不在百官脅迫下,同意將降孟氏為貴人。

他們少年夫妻,正是伉儷情深,孟氏眼眶微紅,應是方才哭過。

“天子手中彆無一物。”王應禮揉了揉眉心,一抹深刻笑紋嗪在嘴角,實在看不出高興意味。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,淡淡睨一眼帝後,又複垂眸,不再吱應。

他們仍是臣,哪怕天子彆無一物,也要俯身傾耳。

至少明麵上是這樣。

“既是家宴,又逢喜事,陶邑王兄快看座吧。”劉晏辭溫聲叮囑內侍,將劉緦的座次遷到王應禮邊上,以全“郎婿”之情。

劉緦神色淡淡,與王應禮不過客套寒暄兩句,似不敢表露出任何喜怒。

“阿父……”王采薇正要辯駁,見父親麵色不虞,訕訕閉嘴。她神情鬱鬱,直至宮宴結束,也沒進什麼東西。

待坐至馬車內,王昉之緊繃的神情才鬆懈下來。

“阿父當真要妹妹嫁去陶邑嗎?”

“阿父,我不願!”

兩道聲音一齊響徹,心境不同。她們對視一眼,又齊齊望向父親。

王應禮身子不好,冬日裡極畏寒。他本不願開口,聽女兒們一道質問,將手爐緊了緊:“采薇素日總說要嫁人上人,陶邑王石三千,竟入不得你法眼嗎?”

王采薇一時羞憤,漲紅了臉,不知如何應對。

“陶邑在楚州腹地,較東都尚遠,此為亂世,遠離家族如何自保?”王昉之皺了皺眉。

“亂世?”王應禮兩片枯瘦乾癟的嘴唇撚過這個詞,“於此亂世中,一夕覆滅的世家不可勝數。躲藏於家族庇佑之下,便可不見風雨了嗎?”

其實單論史書著墨,自先帝元始十六年起,便可稱亂世了。

先帝以結黨營私、鎮壓遊俠流民不利為名,率先拿弘農一眾豪族開刀,連夜誅滅世家子弟數千之眾,一時有血光蔽日之相。首當其衝的,便是楊氏,而她的母親亦受連坐病逝於那年。

彼時東都人人自危,沉浸於榮光多時的世家們,終於重新體悟到天子之怒,紛紛背棄盟約,向先帝投誠。

揚眉吐氣的宗室、俯首帖耳的世家、汲汲營營的寒門俱成為先帝的籌碼。

但國朝接連遭受大旱,四下兵禍又起,而定下元始年號、又有中興之兆的先帝早早吐血崩逝,徒留稚子麵對群狼環伺的世家——當然,那位少年帝王也沒能在位太久。

如若先帝再撐十年,勢必能將皇權儘數收攏,國朝未必不能海晏河清。可惜人死後唯留凶名,重新掌權的世家反撲回去,他便成了暴君。

王昉之心下浮起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來來——想來應當是,天命不在天子。

也不知王應禮是不是思及楊氏,終究放緩了聲音:“此事由兩宮議定,宗正將備三書六禮,不容再變。”

已至此,三人皆不說話,一道沉默著回府。

···

至夤夜,已是風窗雪陣、有鳴玉聲。

魏侯南街殺人之事,已由王應禮授意,禦史台參奏,遞到禦前。

鬨市中死了個中常侍,有的是辦法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。

受世家驅策的禦史台要將此事坐實成一樁公案實有難度,但他們也不想就此輕輕揭過。自黨禍後,世家與皇權彼此蟄伏又虎視眈眈,少有能將對方狠狠撕下一塊肉的時候。

而魏冉不但是宗親,也是外戚,又掌兵權。劍走偏鋒從他入手,倒也足以令兩宮頭痛一陣。

彈劾其驕狂、彈劾其不敬,唯有一封簡牘擺在最上頭。

太後讀罷,劉晏辭讀罷,孛陽亦讀罷,齊齊沉默。

魏冉知事情緣由,卸甲除刀、隻著深衣赴北宮請罪。

他鶴形玉身,跪得筆直,毫無請罪姿態,反倒像誇耀功勳,南來北往的中官侍人無人敢側目。

劉晏辭接連碎了幾隻甜白釉盞,終於飽含怒氣地痛嗬:“叫他滾進來!”

候召的內官鬆了口氣,魚貫而出,為首的郭姓內監,因身死的葉常侍緣故,言語之際對魏冉頗有陰陽:“魏侯,陛下宣見,請吧。”

魏冉對內官常侍一貫不假辭色,此等閹人最擅弄權,先帝在時便惹起無數禍端。甚至於上輩子的他自己,大權在握後,也險些陰溝翻船、著了小人之道。

殿內燃了熏香,花氣正酣、似喜報春信。可惜主人劍拔弩張,來客亦披荊斬棘,壞了韻意。

魏冉顧盼後向上座深深一揖,再跪地請罪。

蒙天子之威、縮在角落侍禦史姓郭,不算年長,享六百石,是先帝鴻都學宮的樂人。

雖然如今的鴻都學宮中隻有畫工、讖緯師一流。但當年先帝力排眾議設此宮學,廣招天下寒門,不拘出身、不限能力,甚至拔擢數眾在朝中任要職。

能夠令兩宮震怒之餘難以放置不理的案牘,便是出自他之手,也算是一種能力。劉晏辭甚至想不顧天子之禮,衝下去拽著他的中襟問問,怎麼敢寫如此大逆不道之語——魏侯掌兵以謀私利,恐生傾覆國門之心。

劉晏辭簡直不敢想,也從未想,如果連魏冉都不可儘信,這朝中何有可用之人!

可既然見魏冉負荊請罪,他的姿態仍要擺出來。

“既入宮請罪,何以作冤屈神態,可是心中不忿?”焚香蘊盛,劉晏辭高坐其中,聽不出喜怒。

“罪臣不敢,可心下肺腑唯此一舉,可恭請陛下聖聽。”

魏冉深知自己已成局中一環,聲音依然冷靜無匹。他被命運推至南街歧道,與世家徹底割席又或是舍棄現有的一切,隻在一念之間。

他本不該猶豫。

重生一次,占儘先機,哪怕亦步亦趨也能成為萬人之上。他不免想起王昉之。

上輩子,他領兵圍城,以數日之艱奪下陶邑。城中探子言明諸事,唯獨對王後去處語焉不詳,逼問以極,才知她已赴死。

他曾見過她的掙紮,她的猶疑,她的無可奈何。

可那時他不得不與皇權站在同側。

最終睽違十年,一抔白骨。

劉緦憑欄漫笑,手中信箋如雪片般飛入火中。那是王昉之最後寫給他的信,是她宣諸於口的求救。

她沒有筆墨,便撿了炭火,一筆一劃,寥寥數言。恰如舊年東都,他們曾於宮闈數次擦肩。

“陛下未下旨廢黜,我仍是親王,便可選擇自己的死法。”劉緦城破時便服下羊躑躅,“魏侯,你此行一無所獲,回去後當受杖刑。”

如若在她遠嫁陶邑前,他奮起一爭,是否有所不同?

“兵猶火也,不戢自焚,然筆吏殺人不見血色,但更勝刀鋒。”他仰頭與年輕的帝王對視,“南街之案,是為栽贓。臣不敢勞動天子躬親,願以待罪之身受廷尉召對。”

“廷尉召對?朕再為你召三公共審如何?魏堂春,你威脅朕?”

一連三問,劉晏辭音色又見薄怒,可魏冉知他惺惺作態,隻是梗頭謝罪。

南街設局嫁禍的人也許不甚聰明,但郭禦史上書卻棋高一著,應是這位不顯山露水的陛下的後手。

“求木之長,必固其根本;欲流之遠,閉浚其泉源。”魏冉左右無事,樂得陪他們演戲。他轉頭指著郭禦史,一副羞憤欲殺之姿態,“此宵小輩妄圖效仿前朝偽製黨禍,動搖民心之國本。臣罪當死,願以伏劍,為忠義而然。”

忠義隻對家國,不對天子。

一方雕琢成虎形的鎮紙當頭砸下,在玉階上碎成幾塊。

額角涔涔鮮血蜿蜒而下,他反而生笑,落在劉晏辭眼中,何其刺目。

“剝去他的印綬,丟去廷獄中反省反省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