質問(1 / 1)

整個司空府建在近郊,大得恍恍杳杳,幾乎可以比擬與陛下勤政的北宮。府中建有回廊九曲,每一彎皆有一個奉侍仆人提燈而立,直至王應禮所居的暢安閣。

王昉之著木屐,腳趾凍得通紅,自己沒有知覺。到了內室,桑炭暖融融的熱氣熏上麵來,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噴嚏。

閣中點了鮮荔暖香,不是她喜歡的味道,隻覺過猶不及。

待父親落座後,王昉之也順勢跽坐在他身旁。

兩世加在一起四十餘載,她很少有同父親格外親近的時候。就連上輩子在陶邑,她聽聞他的死訊,也隻是鈍痛了一下。

她仰頭看他,才發覺他不再年輕,兩鬢橫生許多白發,眉間縈著被朝事困擾帶來的力不從心,被一線燈火照耀,隻留下一個模糊頹靡的陰影。

“說說吧,你究竟要什麼?”王應禮命人取來一碟新晾曬的棗脩,放在女兒跟前。她年幼時也曾在他懷中撒嬌,偷偷伸手拿走一塊肉乾,趁人不注意極快地塞入嘴中。

癡纏小兒將舐犢之情變作刀鋒,也是會要人命的。

王昉之將那跌棗脩推開,仿佛是推開薄情重利的父親,“阿父,我早就不喜歡吃這些了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便傳茶吧。”

滾燙的茶湯衝入繪了彩鳳的陶盞中,映出父女二人似笑非笑的麵龐。一盞茶衝得極其醇厚,因王昉之在南邊待了十年的緣故,並不覺得苦。

她尚有些詫異,原來味覺與魂魄趨同,而不是軀體。

“我想求父親,為我聘薛令公為師。”

薛令公薛秋義,原任蘭台令,為官三十餘年,曆經三朝,是個清正勇直的苦學究,自致仕後在東都榮養。

許是猜到她的意思,王應禮微微一怔,旋即是不願相信:“為什麼是他?”他寧願從女兒口中聽到其他理由。

可她假裝看不出父親的意思,道:“阿父不懂嗎?女兒希望能像男子一般入太學,亦希望能像男子一樣為家族斡旋。”

“若想當權,你有一條更好走的路。太後有意擇你入宮為後,如今天子年少,你背後有整個琅玡王氏,何愁拿不下長樂未央兩宮。”

王昉之聞言一哂,“將女兒塞入椒房殿,於阿父而言是最優解嗎?”

上輩子她與劉緦的婚事,便是太後以極權所迫。

“天子無權、南宮空虛,你入宮後萬人之上,有何不願?”王應禮早已敗了興致,又不想露出頹唐。身為父親,最是不願在小輩麵前展示無力。“大卉需要一位王皇後。”

“在金絲籠裡做個高髻金妝的傀儡,也許是世中許多女郎的渴求,卻不是女兒的願切。”

她猶豫片刻,膝行過去,跪伏在父親身前,已近乎懇求:“雖然身為女子,我亦可以成為阿父手中最利的刃。”

“你想要選擇的路,根本不是坦途,而是永遠走不到儘頭的荊棘地!”王應禮忽地生出一陣頹然的惱怒,他沒辦法改變亡妻的誌向,如今也同樣改變不了女兒的。

他與長女疏離太久,他甚至不清楚她從何時開始越來越趨近她的母親,像個異端,抑或是整個王朝的附骨之疽。

她們都叫囂著要清除積弊,最後也隻會引火燒身而已。

王昉之熱得有些受不住,猛地咳嗽起來,再次衝過一遍的茶湯便沒有此前那樣濃鬱。她迫切地端起茶盞一口飲儘,衝刷過乾涸苦澀的喉嚨,再說出每一個字都有泣血的意味。

“父親難道不明白嗎?比起嫁人,女兒希望有更好的路,不是困囿在宅院中,也不是當世家供養的精美花瓶。女兒希望能與家族共榮,而非事事依仗外人。”

“若我不應呢?”

父女之間撕破溫情偽裝,溝通反而更順暢。

門外有鬼影幢幢,她微側目,不知是誰的細作。

王昉之當即微笑道:“若阿父不肯,我當張榜布告,跪行至廷尉署,犯不孝之罪,以子告父。”她固然會因此受刑,但父親亦會受政敵攀咬。

王應禮已經失去了妻子,不想再失去女兒,卻不得不眼睜睜看她與自己漸行漸遠,何其無能為力。

於是他苦笑道:“既然於此,明日你替為父去一趟南郊巷吧。”

次日一早,王昉之便動身,因采葛年紀太小的緣故,她轉而選了采荇。這兩位仆女一動一靜,一少一長,曾陪伴她走過陶邑的艱苦歲月。

南郊巷少有貴人至,車鈴放定,便有不少人遠遠圍觀,又因害怕衝撞她,並不敢靠近半步。

王昉之走進一間小院,皂莢味撲麵而來。院內擺了不少竹製木架,裡屋最打眼的地方擱著一架織機。

正在浣衣的女郎見她來,絲毫不意外,當即伏下身見禮。她年歲與王昉之相仿,容貌不算第一流,好在不卑不亢,也算有一股風流氣韻。

“琅琊王增壽,拜見女公子。”

王增壽。

王昉之細細咀嚼了一番這個名字,才將她扶起來,“日後你我姊妹一體,何須拘禮。”

王增壽因寒冬漿衣,手指凍得粗紅,周身隻一件粗布棉衣,客客氣氣請王昉之主仆入內。屋中沒有茶具,隻幾個粗糲海碗,洗得倒乾淨。

她有些歉疚,為王昉之倒了碗滾燙熱水,“阿母整日拿著印信四處求告,兄長又一早與友相約。家中隻我一人,招待不周,請女郎不要見怪。”

王昉之倒不嫌棄,她被劉緦幽囚的那段時間,吃過餿飯、飲過汙水,端起海碗淺淺呷了一口,“父親已找過你了。”

“是司空大人身邊的書侍,與兄長做了個交易。”

交易。

生在東都難免與這個詞彙相伴,王昉之心下洞明,卻還是想多嘴問一句:“你不難過嗎?”

王增壽反而鬆快微笑,借著爐火烤了烤早已凍僵的手,“有什麼可難過的?不必再浣衣,還能在萬人之上受人膜拜崇敬。女公子,你已經身在期間,所以不懂這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夢的生活。你看南郊巷住的這些人,有更夫、有挑客,他們說下輩子要投個好胎,最好能舉個小官,沒有一個人會想到我一覺醒來可以去長樂宮椒房殿當皇後的。”

琅玡王氏,有族親數萬,可能舉孝廉的位置不過那麼多。

譬如王增壽,她隻占了個姓字一樣,父親是商賈,早早來東都討生活。自父親病逝後,母親便翻出所謂“家書印信”,渴求一個門路,為她那本不成器的兄長討個小官做。

王應禮本也不想叫兩個女兒入宮受苦,最好不過是與其他世家聯姻,令家族權勢更進一步。誤打誤撞見了王增壽,以察舉其兄長交換,他今日不在,便是去點卯。

“女公子,多謝你今日親自來著寒酸之地見我,我何時動身為好?”她的東西並不多,最貴重的也隻有一枚成色不好的玉鐲。

她的母親在夜裡深深哭了一場,新知生養之恩已就此斷絕,連夜從體己中翻出最後的嫁妝,套在女兒胳膊上。

那個並沒有多少見地的婦人安慰自己,女兒入宮是去過好日子,可轉念又遺憾,當日沒有為兒子討個更大的官。她聽不懂那些複雜官銜,又豔羨貴人們可穿絲絹綢緞。

女兒能否在宮中活下來,到底不如兒子的前程重要。

“便在今日吧。”王昉之默了默才說。

許久之後,她會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一句話——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。今日她親眼見了東都下民的生活,可他們還不是最苦的那些;唯有到將來親身體悟,她才能感受到貧富參差與落差,也更能領會那些活不下去的人的奮力一搏。

西次間已收拾妥當,臨窗擺著一隻圓唇陶瓶,插了三兩枝欒樹的枝杈,仿有古韻。既不輕賤王增壽的出身,又不高高在上、咄咄逼人。王昉之最擅長這些人情練達的庶務,畢竟有上輩子磨礪十餘年的經驗在,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。

“女公子有心了。”王增壽搓了搓胳膊,不動聲色地脫開掣肘。

王昉之道:“府中人不算多,除阿父與我,另有幾個弟妹和婢妾。你入宮前要學禮儀宮規,還需簡單識文斷字,不求有大才,但不可被世家貴女們輕賤。有何需要具與我說,我為你安排。”

王增壽嗯了聲,輕巧地將包袱擱在一旁,雀躍目光止不住打量西次間方方麵麵。

王昉之吩咐采荇叫縫工來替她量體裁衣,又一一囑托了府上需注意的諸多事宜,最後將一隻食盒置了下來。

食盒中是琅琊民間的吃食,並不昂貴。

她自己先揀了一顆杏脯,嘗過之後又覺得淋過蜜漿的果肉甜得有些過頭。

王增壽謝過她好意,微笑道:“多謝女公子關照,隻是舊年喜愛,如今已食不知味。”

就像王昉之自己,對待父親推過來的一疊棗脩。

她不置可否,亦向王增壽回了個得體微笑:“自明日起,便有宮官授業,也許嚴厲非凡,你做好準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