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生(1 / 1)

咚!咚咚咚!

是戰鼓擂擂、攻城拔寨了嗎?

王昉之驀地睜開眼睛,呼出一口濁氣。方才浸沒於鹽鹵水中的鈍痛尚未消散,鼻息間還充盈著腥氛血氣。

她坐起身來,半邊臂膀因側臥太久而失去知覺,唯有暮秋寒意宛若刀鋒,割裂了軀體本身與四肢百骸。

映入眼是一盞碩大孔雀銜枝宮燈,足有一人高,燈油燃了一夜,近乎見底。

業已褪色的記憶逐漸在舊日閨居的碧紗窗中變得清晰,久不可聞的熟悉嗓音也在耳畔朗朗。

撲過來的小丫頭不過十一二歲,因貪睡錯過了替她煨藥的時辰。見她清醒,驚喜遠勝惶然:“女郎!你終於醒了!”

王昉之心下疑惑尚不得開解,便聽聞屋外嘈雜聲響,聚了三五人爭吵。

她正欲披衣向外一觀究竟,又被小丫頭攔住:“女郎,你尚在病中,莫去看那些整日啖狗糞的囂張醜婦。”

王昉之哭笑不得,本想問她哪裡學來這些罵街之語,率先脫口而出一句:“采葛?今日什麼年歲了?”

被喚作采葛的丫頭駭了一跳,眼角當即泛起紅暈,不由自主牽起一絲哭腔:“奴就說采薇女公子是個禍端,居然害得我家女郎摔壞了腦袋。”

王昉之在銅鏡前定坐了半晌,因前幾日才磨治過的緣故,映亮了她方過及笈、比記憶中更年輕的麵龐。

她重生了,在此芙蓉作釵裙的年華,尚未嫁與豬狗輩,亦未受辱白了終身。

這是永卉元年的東都,十一月,天際隱有雪色。窗外,晦暗雲翳籠於穹頂之上,明明天色大亮,卻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
恰如她死時,姑且稱之為前世——

陶邑城破之日,正是上元佳節,街上空無一人,唯有馬蹄噠噠穿行。斥侯穿梭於兩軍之間,而她與劉緦對坐於府中。

偌大陶邑王府寂寥空落,劉緦早在前幾日便遣散了侍奉奴仆,隻留下自小跟在身邊的幾個。

他那般害怕自己築起的萬丈高台毀於細作之手,卻沒想到十年夫妻與共,恨他入骨的是枕邊人。

王昉之懶洋洋睜開眼,習慣性轉了轉手腕,帶起一陣镔鐵與血肉摩擦的悶聲,傷可見骨的手腕因凍得麻木而感覺不到痛意。

“你來送我上路?”她故意拈出一抹沾酸笑意,“怎麼不帶你那些姬妾來看看我這狼狽樣兒?”

劉緦默不作聲為她披了件白狐腋裘,聽她話說得過分,才忍不住反唇相譏:“隻是擔心你凍死,見不到你那位好情郎連下三郡的英姿。”

她短促地笑了笑,像喘粗氣,也像不由自主的咳嗽。

室中燭火翕動,照亮了劉緦半邊臉。

時至如今,王昉之雖然心下暗罵“美獰之輩,”也不得不承認他生得好。大概也正因如此,她還能與他心平氣和坐在這兒,作小兒口舌之爭。

“數十年一彆,我倒真想看看他風采何在。”她整個人靠著牆,格外放鬆,唇瓣碰撞在冰冷陶杯尚,呷下一口早已冷透的水。

燃了炭火的內室格外悶熱,一道冰紋自喉嚨穿至腹腔,令她回神了三分。“反正不像你我,隻能當陰溝裡苟活的老鼠。”

劉緦並不惱怒,早先發現枕邊人背叛的失落與怨恨,到如今隻剩虛無。

“可惜我不能做籠中困獸,否則與你敞開府門,跪迎天子旨意。”他自己穿了隆重冕服,又命人給王昉之戴上副笄六珈、塗抹鮮妍口脂,仿佛回到十年前成婚那日。

他與王昉之自成婚起便相互慪氣,甚至就連這樁婚事本身,也暗含著上位者的玩弄侮辱——大卉第一世家的貴女配一個被皇權摒棄的郡王,多可笑。

他們也許在某些艱難歲月裡互生情意,但對於橫亙於二人中間的惡意而言,根本不值一提。

他的謀反令她的家族深陷兵禍動亂,而她亦與彆人合謀了他的江山,很公平。

如今他與王昉之有同樣的心境,不想繼續鬥嘴,竟生出些可笑的惺惺相惜。便隻道:“我決意赴死,請君與我同往。”

王昉之毫不意外,自與城外那位魏侯裡意外和的計劃敗露,她便等著這一日。

“我出自琅玡王氏,應有一個更體麵的死法。”她推開白綾,等人為自己端來一杯鴆酒。

也許是冬日雪冷的緣故,她並未感覺到痛意,仰頭見久違的大雪紛紛而來下,好不乾淨。

對鏡枯坐許久,她的思緒如白鷺般一頭撞回東都,回到闊彆已久的十二年前,不再與劉緦有瓜葛。

她摸了摸臉頰,雖然尚顯蒼白,但溫暖的觸覺令她終於體悟到再世為人的暢快。

“替我更衣。”王昉之悶聲道。

外頭爭著入內窺探的幾個,是她庶妹王采薇的衷心老仆,見她走出來,再不敢造次,乖覺次列稱一聲“女郎安”。

“我隻病了幾日,倒不清楚這成了妹妹逞凶的地方,是阿父定下的規矩?還是你們盼著我早日歸西,好叫她當家作主?”

聽聞這誅心之言的老婦們當即伏地嘔哭,隻道自己不敢有此心思。

王昉之微微一哂。

她向來不是任人欺負的主,以前與前夫鬥智鬥勇十年,尚不算落下風。如今又回了東都家中,拿捏此等仆婦,又有何難。

所謂掌家,不過剛柔並濟。

她攤開掌心,向采葛道:“請我劍來,我倒要看看,他們都跟著采薇學了什麼規矩。”

····

劍,是故劍,長兩尺,為亡母舊物。而上刻昌平,又是禦賜之物。

她跨入廊沿時候,原本嗔弄婦人、嬉笑小兒,一起噤了聲。

府中講究座次排布,她的父親、司空王應禮是家主,坐正中。她的位置空著,居父親下手右副。其餘人暖融融擠在一塊,好不熱鬨。

正是起膳食時候,今日有獵戶新供鹿肉,簡單膾過一道,細膩的油脂附在肉上,格外精潤。

“是女兒來遲了,”她誇張地俯下身子向父親行禮,落座後,將短劍錚地一聲擲下。“阿父也是偏心,既然有新鮮鹿肉,何不叫女兒同來?”

“女郎前些日子大病一場,哪能吃這些發物啊。主君也是為女郎好,爐子上煨著清粥,還有爽口冬寒菜。”父親的婢妾何氏低眉順眼,向她討好笑道。

她虛張聲勢,將剛執起的銀箸重重擱下,又是一道聲響,“我說與阿父聽,何有你插嘴的份?更何況,婢妾見主家,當稱女公子。”

王應禮見她如此,當即皺了皺眉頭,“本以為你及笈後,當沉穩審慎。如今竟敢持劍入室,真是愈發張狂了。”

她不以為意,笑道:“不知阿父可還記得?此劍無鋒,不是兵器,而是禮器,係阿母當年嫁阿父時,先帝禦前中常侍所奉之物。劍鞘上有昌樂二字,意在王楊兩姓、笙磬同音。

女兒本願以此劍為阿父舞,賀阿父得償所願,哪知生出許多誤會。女兒向阿父賠罪。”

說話之間,王昉之側首向父親望去。自母親病逝後,她便與他心生隔閡,不再親厚。如今故作小女兒姿態,反而渾身不適。

“有何賀之?”

“自然是一賀阿父有女若王采薇,戕害手足,此不仁不義之輩,犯論《卉律疏議》當斬;二賀阿父可用婢妾掌家,徒一年半。”

見眾人不應,她又道:

“阿父博聞強識,可曾聽過先楚地有拜鬼車為神的典故?

女兒聽聞,鬼車是楚地獨有的九頭鳥,本是傳說中的精魅鬼怪,細取人子養以為子。但那鬼車隻取孤兒或是父母養育不佳的孩子,所以在楚地被奉為神明。這凶惡猛獸尚且能將凡人的孩子養育大,世間為何還有父母吝於愛子?”

以往她與庶妹多有爭鋒,兩人本就年紀相仿,拌嘴鬥氣都是有的,但鬨成這般難看還是第一次。

王采薇尚在罰跪,但王昉之並不滿意——若人命關係隻需以罰跪來抵,廷尉倒不如改作菜市口。

王應禮終於仔細打量起自己這個長女,何其清瘦窈窕,有鬆柏般的身形,似山間一抔雪,孤高冷僻,應是故人風姿。

可懲戒王采薇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。畢竟她經此一番磨難,總要借此機會換些最合乎心意的東西。

東都世家雲集,雖然琅玡王氏為世家之首。但王應禮因舊年政治受挫,能坐到三公位置實屬不易。

他多年來不肯納繼室,讓尚未議親的長女掌家,雖受不少恥笑,但也在清流一派維持了念舊形象。新帝登基尚不到一載,遲早有親政時候,他並不想在此時此刻,因家中女兒爭風之事受禦史彈劾——雖然他為禦史台長官,但台中難免有其他勢力在。

念及此,王應禮接過長女所奉之劍,道:“你要如何罰她?”

她搖了搖頭:“想來妹妹應當是無心之失,女兒隻想同阿父成一樁交易。”

他早該料想到這一日,其女肖母,便是如此。

可他並不憤怒,反而生出淡淡的欣慰:“既是交易,便與為父入內一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