毒師(1 / 1)

堂外,一襲灰布長衫緩緩行來。

那人身形清瘦,肩頭斜挎著一個半舊的藥箱,箱角銅扣已經泛出青綠,卻擦拭得乾乾淨淨。腰間掛著一隻銅製酒壺,壺身斑駁,隱約可見幾道深深的劃痕。

他的腳步很輕,踩在石階上,幾乎聽不見聲響。

此人踏入審案廳,步履散漫,儼然將莊嚴肅穆的公堂當作了街邊的茶館酒肆,毫無拘束之感。

雲蓁的目光細細掃過眼前之人,確定自己從未見過他。

她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,此人周身散發著江湖的瀟灑之氣,難不成他就是與她做交易的那個不曾謀麵的江湖中人?

藺聿皺了皺眉,顯然對此人的態度頗為不滿,大理寺右寺丞幾步跨上高台,俯身在藺聿耳邊低語了幾句。

右寺丞話音剛落,藺聿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錯愕,隨即目光漸轉,竟對那人流露出幾分尊重。

藺聿起身同那人微微頷首,聲音清朗而溫和:“原來閣下就是懸壺濟世的穆醫師,久仰大名……”

醫師?

雲蓁心中暗自思忖,指尖輕輕摩挲著茶杯邊緣,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此人身上。

這人嘴角微微揚起,略微收起那吊兒郎當的模樣,抬手朝著藺聿的方向輕輕一揖。

藺聿問道:“不知閣下方才所言何意?”

此人將目光從高台處轉移至雲蓁身上,“不知殿下可還記得,您曾不慎被府上的毒蛇咬傷,丫鬟出府尋醫,恰巧在下途經貴府門前,給了她一顆毒丸,此丸先以毒攻毒之法,暫時壓製了殿□□內的蛇毒蔓延。待毒性稍緩,再服下寒毒解藥,方使殿下轉危為安,得以保全性命。”

兩人目光交彙,雲蓁神色未變,嘴角帶笑地聽著他編故事。

這假故事倒也不失為一個理由,於是雲蓁起身以表謝意,算是順了他這番假話。

“那日雪絨所提之人竟是穆醫師,您的大恩大德,本宮沒齒難忘。”

藺聿接了話:“原來是這樣,穆醫師今日是專程來為長公主殿下作證的?”

“作證?”此人撓了撓頭,“大人,在下乃一介江湖草莽,向來不問朝堂之事。隻是聽聞長公主殿下在此,特此懇請衙役引見。”

藺聿眼中疑慮未減,“穆醫師所為何事?”

此人臉漲得通紅,嘴唇囁嚅著,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。

雲蓁配合道:“穆醫師但說無妨。”

他清了清嗓子,對雲蓁道:“殿下,不是在下小氣,實在是那顆毒丸來之不易。人在江湖飄,必須得自保,這類能以毒攻毒的毒丸,正是保命的利器。在下費儘心思、耗費錢財,才從那位摳門的毒師手中求得一顆,還未曾捂熱,便用來救您了,您看……”

他眨巴著眼睛,期望地看著雲蓁。

此人來路不明,雲蓁卻不覺得他有惡意,總覺得他是刻意來幫她解釋那顆毒丸的來路的,雖不解其中緣由,但在大理寺眾官員麵前,她隻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。

“本宮出門走得急,身上沒帶銀錢,這支簪子價值不菲,穆醫師可拿去典當。”

雲蓁一邊說著,一邊從發髻下取下一支通體白玉雕琢的簪子。

他歡喜地接過簪子,同雲蓁和藺聿道了彆就要離去,雲蓁出聲喚住他——

“穆醫師留步,本宮還有些疑惑,望你解答。”

隨後,她轉身看向藺聿,在他問出那問題之前,她先開了口:“本宮將那男子帶入府中不為彆的,為的是問出究竟是何人指使那三十個麵首來壞本宮名聲。”

藺聿聽聞此事時也很詫異,且不說他素來沒信過京城裡傳出的各種謠言,就是信了她當真如傳言那般不堪,也斷然不信她會效仿劉宋山陰公主那般放蕩不羈的行徑。

初問之下,手底下的人告知他那些男子親口說是令國公讓他們來的。

藺聿聽罷,當即冷哼一聲,人家令國公已遠離朝堂是非多年,卻仍不時被人當作棋子利用,真是可歎可悲。

“殿下問出是何人指使了麼?”

“正是大理寺中一位大人。”

藺聿一愣,“請殿下明示。”

“今日怎不見大理寺左寺丞?”雲蓁故作驚訝地環視審案廳一圈,“是他輪值休沐,還是他心虛不敢來見本宮?”

雲蓁語畢,藺聿心中猛然一震,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,隨即被怒火所取代,整個麵容緊繃,向雲蓁確認道:“殿下是說,是傅大人指使的?”

“藺大人隻需派人前往他府上一探,便知分曉。”

世間之事,但凡做過,必有痕跡可循。

尤其是替冷宮裡的女兒報仇心切的父親,斷然不會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。

若無權高者授意,區區一個五品大理寺左寺丞,豈敢搬出劉宋舊事來詆毀當朝長公主?

那下毒的汙名,恐怕也是高位者授意他潑來的臟水罷了。

既有高位者撐腰,他行事自然膽大妄為,這人呐,一旦有了倚仗,便如同吞下了熊心豹子膽,行事不再謹小慎微,稍不留神便會留下蛛絲馬跡。

不一會功夫,大理寺左寺丞傅文就來了。

一開始傅文並不打算承認是他指使了三十個男人來長公主府鬨事,藺聿差了人把他府邸翻了個底朝天,證據擺在麵前,他才不得不認。

這等下三濫的手段,雲蓁不屑於看他一眼。

“傅氏禁足冷宮是她咎由自取,與本宮何乾?本宮還沒治你教女無方之罪,你倒還怨起本宮來了。”

雲蓁的目光始終盯著前方,卻有不儘的威儀鋪天蓋地朝傅文而去。

“為了陷害本宮,不惜下毒害人,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。”

“毒?”傅文長袖一揚,“是我找了那些男子過來以解我心頭之恨,但我可沒下毒,這莫須有的罪,我不認!”

他又繼續道:“那男子進長公主府前還好好的,剛出府就中了毒,那麼多雙眼睛都瞧見了,不是殿下做的還能是我做的?”

雲蓁和傅文各執一詞,藺聿隻好將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看熱鬨的穆醫師身上。

“穆醫師,服下此毒多久毒發?”

“彈指一揮間。”

傅文冷笑道:“這與我無關了吧?”

藺聿又問道:“除了口服,可還有彆的法子能中此毒?”

穆醫師摩挲著下巴,思考片刻後,道:“將毒丸碾碎吸入鼻腔亦可導致中毒,隻不過毒發時間要晚些。”

雲蓁問:“大概多久?”

“半柱香時間。”

“那便是了,他從進府到離府,約莫也就半柱香。”

雲蓁看向穆醫師,“穆醫師,本宮若沒記錯,捏過毒丸的手指會留有暗色痕跡?”

穆醫師笑道:“殿下好記性!那痕跡至少十二時辰後方可洗淨。”

“當時本宮喚他入府,府前人頭攢動,或許正是有人趁這混亂之機,悄然將毒粉靠近了那男子……那麼下毒之人手上定會留下痕跡。”

雲蓁語畢,堂內鴉雀無聲,眾人皆若有所思。

雲蓁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傅文身上,隻見他眉間倏然掠過一絲愁緒,眼珠微微轉動,八成在想接下來的應對之法。

藺聿率先打破沉寂,“殿下,傅大人,下毒之人尚未確定,隻能委屈您二位今夜留宿大理寺了。”

傅文急忙道:“藺大人,下毒之事當真與下官無關啊!”

藺聿淡淡道:“就算下毒之事與傅大人無關,你這番行徑亦有辱皇室名聲,此案塵埃落定前,傅大人不可離開大理寺半步。”

藺聿朝堂外衙役使了個眼色,衙役便將雲蓁和傅大人帶了下去,堂上隻留有藺聿和大理寺右寺丞二人。

右寺丞麵露難色,“藺大人,當時長公主府前人流眾多,這要是挨個查下去,十二個時辰過了也難以查出真凶,屆時毒粉的痕跡一無,我等更如大海撈針啊。”

藺聿並無似右寺丞這般擔憂,他眉宇間透著沉穩,手中卷宗輕翻,“隻管派人盯緊傅府的人即可,尤其是傅二小姐。”

“是。”

·

夜色如墨,濃稠得化不開。

穆庭之在林間緩步而行,步履輕盈,腳下的枯枝發出細微的斷裂聲。

手中酒壺不時被他舉起,仰頭間,清冽的酒液順著喉間滑下,帶著幾分恣意與灑脫。

夜風呼嘯,卷起地上的落葉,發出“沙沙“的響聲。

下一瞬,穆庭之心頭一緊,這風聲不對——

太輕,太快,像是有人踏著樹梢而來。

他猛地轉身,袖中已經扣住了一包毒粉。

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驟然逼近,穆庭之揚手撒出毒粉,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藍光。

透過月光,穆庭之看清了那人。

那人臉上蒙著一方錦帕,今日未穿那身他看不慣的蟒袍,而是著一襲絳紫色錦袍。

穆庭之無奈地歎了口氣,心中暗自懊惱,這家夥對他了如指掌,他袖中所藏的毒粉從未對這家夥奏效過,今日又白白浪費了一包。

他索性擺擺手,懶洋洋地倚靠在樹乾上,雙臂環抱,憤憤道:“我不都按你的吩咐去了趟大理寺了嗎?掌印大人還有何指示?”

沈今鶴抬手拂去臉上的錦帕,他麵色陰沉,嘴角下壓,那雙狐狸眼在月光清輝下愈加冷冽。

“你還未回答我,為何將蝕骨丸給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