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夫人到底是大門大戶裡端莊穩重的夫人,就是遇上了驚掉下巴的事,臉上也不會有任何異樣。
可心裡卻是詫異得很,想她之前每次登門相邀,長公主都隻會問一句:“令國公去否?”
若要令國公參宴,除非聖上親自下旨,或者太陽打西邊出來,王夫人隻能垂眸搖搖頭,長公主見狀擺擺手:“那本宮就不去了。”
今年她也給令國公府送了帖子,令國公身邊的隨從朝她俯了俯身,有禮相告:“國公有事在身,難以赴約,望夫人見諒。”
故而她來時就做好了被雲蓁回絕的準備,誰料雲蓁未曾問令國公一句,便脫口一個“好”字。
王夫人猜測,看來是因拒婚一事,長公主徹底斷了情意。
她忙俯身又行了個禮,“恭候殿下玉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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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郊景苑是一處精妙絕倫的園林,園中亭台樓閣錯落有致,一步一景,令人目不暇接。
雲蓁下了馬車,在下人的指引下穿過綠葉遮蔽的十字路和蜿蜒曲折的回廊,忽而耳中傳來帶有嘲笑的議論聲。
“要我說,王夫人把主位留給長公主算是白費心了,令國公不來,長公主怎會來?”
“可千秋節上沒有令國公,長公主不也去了嗎?”
“那是許皇後的生辰宴,她不去有些說不過去吧,雅集這種小文會,沒有令國公,長公主才看不上呢。”
“你們說,長公主都被拒婚了,還能如此癡心嗎?”
“長公主傾慕令國公那麼久,豈是說斷就斷的,照她那性子,定是不嫁進國公府不罷休!”
貴女們興致勃勃地議論聲被一個語帶質問的“哦”打斷了,她們倏然回頭,驚詫於被議論的長公主此刻竟活脫脫地站在她們麵前,嚇得她們齊齊屈膝。
雲蓁今日華服錦衣,裙擺上繡著的繁複雲紋出自尚功之手,發間斜插著的步搖以白玉為底,金絲纏繞,流蘇由珍珠串成。
放眼看去就是尊貴之身。
她就知道今日少不了人議論,雖然坊間不再有她被拒婚的傳言,但此事發生不久,故而有些大膽的還是會偶爾討論幾句。
雲蓁懶得同這些人多費口舌,便著了一身皇室風範的打扮,也好在多嘴之人視線瞥過來時用以威儀堵住肆意妄言的嘴。
雲蓁本要略過她們入座,視線一瞥瞧見了行列中的女子,想起千秋節上此女也出言妄議過她,於是雲蓁又頓住了步子。
她聲音陡然拔高:“傅小姐倒是說說,本宮是何性子?”
傅玉柔由是方才出口成章之態,眼下是一個字也蹦不出來。
雲蓁畢竟是當今聖上的妹妹,斷然不是她們這些官戶之女可以亂議的,就是她的貴妃姐姐,雲蓁亦可斥一句“慎言。”
傅玉柔低頭垂眸,抿著嘴,此前趾高氣揚的模樣蕩然無存。
此前下人去同王夫人稟報長公主已到,此刻王夫人徐徐走來,朝雲蓁行禮後親自將她引至主位。
雲蓁在眾人行禮聲中把目光從傅玉柔身上移走,這幾個多嘴的貴女們默默鬆了口氣。
園林以水為中心,主位位於正對石林水榭的亭台中,四周懸下鵝黃輕紗以擋長公主尊容。
案上放著精致的點心和香鬱的龍井,此景此情倒是能讓這些日子費心謀事的雲蓁得一刻安逸。
沒有欽吾衛,沒有沈今鶴,她獨自坐於亭台水榭中,當真自在極了。
悠然不過須臾,雲蓁又趕忙透過輕紗打量起彆的坐席。
欽吾衛掌印應是不會來這類文會的吧……
在確認沒有玄色蟒袍身影後,雲蓁才又倚靠在禪椅上,平靜地將來客掃視了個遍。
上一世的她也鮮少參與宴會,因此除了首輔千金,她和其他貴女也僅僅是打過照麵,不曾深交。
虞漁因在府中修養未來,首輔千金僅僅同往來貴女問候幾句便也獨自坐在席上。
雲蓁見了故人本想敘敘舊,卻在起身時想到自己已非虞漁,不好得貿然前去,否則怕會被首輔千金誤會成不懷好意。
畢竟她的壞名聲尚在京中相傳。
陸見舟也沒來,因傳言風頭剛過,此案一日不緝拿真凶,他便要因那傳言惹一身嫌疑,故而這段時日不宜露麵。
從詔獄出來後,陸見舟就匆匆去了永明宮,想懇請聖上徹查,卻不想聖上已命人給沈今鶴傳了結案的口諭。
他跪下百般解釋,聖上見他那模樣,生出一絲誤會了陸見舟的想法,但口諭已下,秉著君無戲言的原則,聖上擺擺手讓陸見舟退了下去。
陸見舟氣得咬牙切齒,想他一世英名竟被誣陷成惡毒小人,他吩咐了手下暗中徹查,誓要為自己正名。
雲蓁一想到陸見舟吃癟的樣子,就心下暢快,拿起點心咬了一口,闔眼聽琴。
風撫輕紗,旁的坐席裡傳來的談話聲正好透過輕紗間的縫隙傳入主位。
雲蓁隻討得一盞茶的寧靜,稍稍蹙眉,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。
若說郭瀚乃京中紈絝,那這位連玉帶都鑲了寶石的貴公子更勝一籌。
呂明仗著有個禮部尚書的爹,自高自大,京中紈絝大多都跟著他混,每日跟一群狐朋狗友聚在一起飲酒作樂,也常大放厥詞。
他和郭瀚最大的不同便是,郭瀚惹了事會挨家法,呂明惹了事則毫發無損。
禮部尚書的夫人連著三胎女兒,就連納的四房小妾也胎胎女娃,恐是上天感念其夫人日日以淚洗麵,賜了她一男胎。
禮部尚書老來得子,自是將呂明捧在手心。
雲蓁對呂明的印象十分不好,因著前世記憶裡的他背了條人命。
呂明的夫人意外身故,嶽丈欲將庶女送入呂府續弦。
庶女過門後才得知呂明早已和一官戶之女暗中款曲,她告知娘家,卻被父親一頓數落,讓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就是受儘委屈也不能斷了兩家姻親。更令人惱火的是,在庶女臨盆之際,呂明卻稱她所生之子非他所出,一紙休書讓她萬念俱灰,當晚白綾一掛,吊死房中。
而那個年芳十七就懸梁自儘的庶女此刻正跪坐在呂明麵前,低聲下氣地討好她即將要嫁的夫君。
“呂兄,端茶倒水這種事你吩咐女婢來做便是,何須使喚未來的夫人啊?”呂明隔壁的公子看似打抱不平,實則一臉看戲的表情。
呂明張嘴,女子立即拿起點心送到他嘴邊,“夫人?一個庶女罷了,能嫁入呂府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,能親自伺候我,也是她的福氣,你說對吧?”
他先是笑著同隔壁的公子對視一眼,後又瞥了瞥被他當奴婢使喚的女子,眼裡滿是鄙夷和嫌棄。
“呂郎所言極是……”
見女子如此卑微的模樣,幾個貴公子如看戲般笑了起來。
他將腳從長袍下露出,頤指氣使地使喚謝晴:“鞋臟了,擦擦。”
女子握著手帕的手不由地攥緊,卻又不得不照做,帕子伸向鞋履,她略微抬眸,“呂郎,鞋履一塵不染,無須……”
“廢什麼話,鞋頭臟了那麼一大塊你看不見?”
“呂兄,你真是一點兒不憐香惜玉。”
“奴婢的命罷了。”
她在大庭廣眾下受儘恥辱,她恨不得將滾燙的茶湯潑他臉上,可她一旦這麼做了,往後的日子隻會更艱難。
她名喚謝晴,父親是工部侍郎,但她母家門第不高,祖父是寧州縣丞。
謝晴的父母親原是定了娃娃親的,但父親高中入京,得聖上賞識,娶了京中貴女,將遠在寧州的親事忘得一乾二淨,老縣丞得知後不願將女兒嫁與負心人,本想斷了這門親事,但謝晴的母親不認命,就是不為自己,也要為以後的孩子做打算,哪怕是嫁入高門為妾,也好過當鄉州裡的正妻。
但她沒料到高門正妻的手段,入府後被處處打壓,連冬日用的炭火都要看正妻的眼色。
她後悔時已生下謝晴,悔之晚矣,落得個鬱鬱而終的下場。
故而謝晴在府上也不招父親待見,嫡姐死後,父親便做主讓她續弦,嫁與那個比她父親還負情薄義的人。
原是在母親死後,她想回寧州尋祖父,夫人克扣月錢,她寄回寧州的家書也須得父親過目,千裡迢迢若身無分文還孤身一人,定是到不了寧州就死了。
她除了聽父親的安排,費力討好呂明,還能如何?
她隻好又將帕子伸向乾乾淨淨的鞋履,卻在帕子即將觸碰鞋頭的那一刻,謝晴被人提了起來。
不待她回頭,上一瞬還在看戲的貴公子們收了齜著的牙,紛紛俯身:“參見長公主殿下!”
謝晴聞聲不敢抬眸直視,隻同眾人一樣屈身問安。
“呂公子,本宮可否和謝小姐說幾句話?”
雲蓁笑言,語氣中卻是命令的口吻,一句“可否”卻不容呂明做主。
呂明微微一愣,隨即拱了拱手,“殿下請便。”
雲蓁將謝晴帶走,呂明和幾個貴公子麵麵相覷,他望著那個唯唯諾諾的背影,實在不知她何時攀上了昭華長公主?
主位之中,輕紗遮擋,沒了那些看戲的目光,謝晴麵上舒緩了不少,卻又不知雲蓁喚她來的用意,隻好恭恭敬敬地等待指示。
雲蓁將一塊點心遞給她,還吩咐了雪絨倒茶,此舉讓謝晴橫生冷汗。
“放心吃,本宮並非傳言中那般可怕。”
謝晴的心思被雲蓁探了去,有些心虛地點了點頭。
“聽聞謝小姐女工出眾,日後可否常來府上指點本宮?”
見謝晴猶豫,雲蓁又補充道:“你且放心,本宮會請皇後娘娘做主,派人去謝府知會一聲便是。”
謝晴隻當雲蓁真的想學女工,畢恭畢敬一句:“此乃臣女之幸,定當不負所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