試探(1 / 1)

沈今鶴眼前的少年扯了扯嘴角,“唰”地一下將折扇合起,同他比起,她的氣勢亦不弱。

雲蓁的眸光聚焦到他身上,“你這打扮,要是從良嗎?”

今夜的沈今鶴全然換了一副模樣,卸下壓抑的蟒服和烏紗描金帽,一席青衫著身,墨發高束,額前垂落下幾縷碎發,這妖孽陰騖的男人竟平添了幾分少年氣。

雲蓁不勝惋惜,這張不可多得的俊顏怎就長在一個奸臣臉上了?

沈今鶴修長如玉的手輕晃著茶盞,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,“殿下又在心裡如何罵臣呢?”

她最怕他笑了,笑時帶著眼下的陰騖,像個能窺心的妖精,一下子將她心中罵言都聽了去。

雲蓁有些心虛,輕聲咳嗽了幾聲,端坐於茶案前,“沈掌印誤會了。”

“既如此,殿下不妨對臣這身裝束點評一二?”

“自是人模人樣。”

言外之意:此時像個人樣,之前的就不好說了。

沈今鶴臉上並無怒意,像是早就做好了從她嘴裡聽不到任何好話的準備。

“殿下從前最是怕臣的。”

雲蓁抿茶的動作微微停頓,隻聽他繼續說道:“若遇臣從遠處而來,殿下便會立刻掉頭,甚至小跑而去。”

他從未關注過她,隻當她同所有人一樣,聽聞他毒辣手段,避之唯恐不及。

雲蓁記得,初見他時,她與之對視的眸中並無恐懼,而是厭惡。

難怪他對她說了那句話。

“臣很好奇,殿下從何時不怕臣的呢?”

不知可有人說過,他的眼睛比刑具更有壓迫感,被審問的人皆在他的威壓下苦苦掙紮,汗珠大顆大顆砸到地上,不敢有絲毫隱瞞。

此時他正用審問官的眼神看著雲蓁,他以為她會有些許怕的,卻見她悠然地拿起茶壺給自己添茶,隨後將唇湊近茶盞邊沿,緩緩吹走熱氣。

茶麵泛起漣漪,她卻麵色不改。

茶香撲向沈今鶴,她不緊不慢地開了口:“本宮活著回來便明白了一個道理——怕,解決不了任何事。亦如本宮那日從潭中撿回命,按理應是不敢再靠近水,可今日亦敢做局落水。”

沈今鶴將盞中的顧渚紫筍一飲而儘,他麵上表情向來隱晦,雲蓁也不知他對她這解釋可算滿意。

出乎她意料的是,他很快便轉移了話題,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案前的三封信上,雲蓁疑惑抬眸,他邊將信推至她麵前,邊說道:“陸見舟所犯三樁罪。”

“屢進讒言、結黨營私、為子不孝。”

“為子不孝何以解釋?”

“考取功名,受之官祿,春風得意時,留寡母在鄉,陋室走水,母赴黃泉,他倒好,不守孝不舉哀。”

雲蓁絞儘腦汁思索陸見舟母親的信息卻寥寥無幾,他幾乎未在她麵前提起過家中母親,她隻知他同她成婚時,他母親已過世,卻不知他竟未曾守孝。

究竟是何原因能讓一對血緣至親生出如此大的嫌隙……

“沈掌印為何不參他?”

“城府至深又盤踞多年,非朝夕可除,加之他在聖上麵前分量不輕,這些罪證不足以徹底將其根除,若無一招製勝的把握,斷然不可出擊,否則便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。”

陸見舟比她想象得還善於偽裝,做事滴水不漏,比正大光明作惡的沈今鶴更令人發指。

發動宮變,直逼太和殿,除了虞家他還有哪些布局?

明明已位列三公,得聖上重用,他為何仍欲壑難填?

他身上還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……

層層迷霧,皆待雲蓁撥開。

“今夜殿下與臣都講真話,如此方能稱得上是‘誠心買賣’,”沈今鶴忽然出聲打斷雲蓁的思緒,“陸見舟之事,臣已知無不言言無不儘,現在,輪到殿下了。”

雲蓁側頭托腮,玉指輕點白裡透紅的臉頰,“沈掌印想知曉何事?”

“殿下遇刺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?”

雲蓁並不意外沈今鶴能問出這問題。

昭華長公主性情大變,他的確有理由對她起疑心。

“此案已交由大理寺,沈掌印不應去問大理寺卿嗎?”

沈今鶴的身子向雲蓁微傾,孤傲精致的臉占據了她的整個瞳孔,低沉的聲音從雙唇間緩緩道出:“臣想聽殿下說。”

“刀光劍影擾飛鳥,血流成河染青苔。”

“然後呢?”

“刺客相逼,本宮已無退路,終是落了深潭,幸遇浮木得生。”

沈今鶴眯起眼睛,那雙狐狸眼頓時變得狹長而銳利,盯得雲蓁渾身不自在。

“沈掌印若是懷疑本宮乃人冒充……”雲蓁執扇輕拍他的手,“大可摸摸本宮的臉,看是不是人皮麵具?”

他眉頭一皺,這丫頭嘴皮子太厲害,竟一句話就將他弄得啞口無言。

雲蓁見他不語,心裡方鬆了口氣,不料下頜忽覺涼意。

她欲將這隻捏她下頜的手打開,卻被他眼疾手快鉗製住,她扭頭掙脫,他便加重手上力氣,捏得她生疼。

“放肆!”

雲蓁蹙眉怒斥,他卻充耳不聞。

她驚詫於他當真細細地端詳起她來,臉頰、頸脖、耳後……一處不落,甚至用指尖仔細摩挲。

就是不知他是自個兒疑心,還是替聖上試探……

在未發現人皮麵具的存在後,沈今鶴才鬆手將她放開。

既然懿貞皇後未給長公主誕下過雙生姊妹,天下斷然不會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。

真是奇怪了,一個人的性子怎能有這麼大的變化。

沈今鶴打量的目光仍在雲蓁身上遊走,當目光停至她臉上時,發現她正慍視著他。

“殿下不必如此看臣,不是殿下讓臣摸的嗎?”

雲蓁散去了怒意,轉而輕聲道:“倒是本宮忘了沈掌印的身份,竟同你講究起男女有彆了。”

她總能說出讓他不悅的話。

“沈掌印來此隻能聞聲卻不能行樂,真是受苦了。”

她嫁過人,便也不忌諱說什麼話,於是就想出言惡心沈今鶴幾句。

誰曾想,他亦非等閒之輩。

“殿下若好奇,臣演示一二?”

汙言入耳,她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,隻見眼前青色身影慢悠悠地離座朝她走來,她忙用帕子擦去漏在白衣之上的茶水,而後倏然起身往後退去。

“不好奇!”

他步步緊逼,寸步不讓,“臣覺殿下所言極是,你我二人何須在意男女有彆。”

天不怕地不怕的人,倒怕和一個太監說起這種事了。

雲蓁撞上身後的玉屏,現已被他逼得無處可退。她把折扇橫過來抵在兩人之間,她以為自己已夠沒臉沒皮的了,沒成想對方臉皮之厚已到了她望塵莫及的地步。

“掌印請自重!”

沈今鶴毫不在意地笑了一聲,一把奪過雲蓁手裡的折扇,手腕輕轉,扇麵打開,自己扇了起來。額前發絲如絮飄動,若不是雲蓁早知麵前之人是閻羅掌印,恐怕會將他視作如玉般的翩翩公子。

“殿下日後彆再口無遮攔了,倘若聞聲之人換作彆人,殿下少不了要吃虧的。”

雲蓁微愣,他是在好言提醒?

屁!

一個大奸佞的話算什麼好話。

沈今鶴語罷,轉身將折扇扔在雲蓁坐的軟榻上,而後不疾不徐地邁步離去。

雲蓁倚靠在窗欞旁,望著夜色下愈來愈小的青色身影,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,她才闔眸沉思。

下一瞬,沈今鶴麵帶陰騖笑意的臉突然閃現,近在咫尺,嚇得她趕緊睜開眼。

雲蓁輕歎了口氣,同奸佞做買賣,定不是件易事,尤其是沈今鶴這樣的毒辣佞臣。

·

翌日清晨,雲蓁剛從榻上起身,屋外就傳來雪絨不滿的聲音——

“這事已傳成這樣,還用得著他親自來相告嗎?就說殿下不見客,趕緊打發了去。”

雲蓁衝外頭喊了聲,雪絨推門進來,她臉上掛著笑,像是刻意隱瞞什麼。

“大清早誰惹我們雪絨不痛快了?”

雪絨搖搖頭,給雲蓁端來溫水伺候她梳妝,“就是些雞毛蒜皮之事,唯恐汙了殿下的耳,奴婢還是不說了。”

“也罷,詔獄那邊都安排妥了嗎?”

“殿下放心,都安排好了。”

妝畢,雲蓁起身,銅鏡裡映出的鵝黃錦衣自然下垂,隨窗外來風輕微飄動,“走吧。”

行至前院,雲蓁的眼中赫然出現一個墨藍背影。聽見腳步聲,那人回頭,朝雲蓁稍稍俯身行禮。

雪絨見到此人,瞪了守門的欽吾衛一眼。

“怎麼回事?”

人已站在雲蓁麵前,雪絨無法再隱瞞,便如實道來:“方才欽吾衛來報,說令國公求見殿下。”

“因著何事?”

“奴婢不知,但……眼下國公和殿下還有何好說的。”

雪絨的聲音越來越小,雲蓁聽出她話裡話外藏著的不滿,於是同她刨根問底。

結果問出了一件荒謬至極之事——

昭華長公主被令國公拒婚,今兒一早便在宮中傳開了,緊接著,此事風行草偃,鬨得京城貴府無人不知。

雲蓁怒不可遏,指著天邊痛罵:“江羨拒婚?本宮何時說要嫁給他了!”

說罷,雲蓁朝院中紫薇花下的江羨疾步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