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宣的千秋節素來熱鬨,尤以今年為甚。殿中杉木桌上擺滿了珍饈佳釀,樂姬在一側彈撥阮鹹,男女席之間用以紗屏隔開。
今日恰逢沈今鶴回京,此刻正與聖上在永明宮商議南戎一事,太後禮佛沒來,高台主位上便隻有皇後一人,因她性子隨和,於是乎宴中氣氛並不凝重。
傅貴妃同許皇後的性子恰恰相反,一進殿她便樹起威儀,全然將這兒當作她的主場,連帶著說話也肆無忌憚起來。
“令國公又沒來?”她視線掃過男席,最後將目光落於女席位上安靜用膳的雲蓁身上,“難怪長公主怏怏不樂。”
眾人視線隨之而來,隻見雲蓁的貼身丫鬟正幫她布菜,她左手拿著顆葡萄,右手持箸,不與任何人閒談。
“殿下今日妝不及昔之明豔,難不成殿下早知令國公不來?”
雲蓁這段時日不曾閒著,已將京中貴介公子、貴女,以及朝臣關係摸了個遍,適才說話的是大理寺左寺丞嫡次女,也是座上那位貴妃娘娘的胞妹。
傅貴妃是因太後青睞才得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她身後又有家族可依靠,在後宮底氣十足。
而身為亡國公主的許皇後已無族親可依靠,雖執掌鳳印,卻被有協理六宮權利的傅貴妃處處打壓。
“事關皇家名聲,貴妃慎言。”
雲蓁抬眸朝殿中主位望去,她沒想到宮裡還能有肯為她出頭的人。
傅貴妃捂嘴嗤笑一聲,“長公主時常出入國公府鬨得人儘皆知,她自己個兒都不介懷,皇後又何必多這一嘴?”
宴中傳來細微的恥笑聲,雲蓁並未理會,她放下玉箸,跟著傅貴妃捂嘴輕笑一聲,“貴妃倒是看得開,令弟強搶民女剛對簿公堂,難怪今日未出席呢。”
傅貴妃沒料到雲蓁會將她族中醜事公之於眾而加以揶揄,一時間不知如何對峙,僅是咬緊牙關怒視著雲蓁。
她覺得有些古怪,從前的雲蓁固然不會如此行事,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倒還讓她肆意起來了。
雲蓁察覺到席上有人躍躍欲語,微微側目投去一記眼神刀,大理寺左寺丞家的小姐又將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舞姬入殿,關乎長公主和令國公的話題就此打住,宴會眾人繼而舉杯共飲。
虞靖官居正二品,遂虞漁的坐席離雲蓁不遠,今晨西部邊關傳來捷報,虞靖不日便可凱旋而歸,雲蓁正好借此由頭同虞漁舉杯道賀。
雲蓁看著眼前最為熟悉的人,從前這張臉隻會借著銅鏡映在她眼中,此刻她卻以他人之眼注視自己,她本漸漸適應了如此荒誕的轉變,不料在親眼看到自己時,心中仍舊有難以言喻的恍惚感。
虞漁輕聲喚道:“殿下?”
虞漁開口後,雲蓁身子微愣,飛快地整理了思緒,而後若無其事地拿起酒盞。
兩人飲罷初杯,雲蓁接過虞漁的酒盞為彼滿斟,虞漁雖受寵若驚,但雲蓁既不拘小節,虞漁若再計尊卑反倒顯得她矯揉造作。
雲蓁徐徐而飲,目送虞漁將這杯酒一飲而儘。
當她再落座時,藏於甲縫中的粉末已無矣。
眾人飽食酣飲後,因蓬萊池的荷花開得正盛,許皇後相邀移步賞花。
同上一世無異,宴序依舊,一會兒虞漁會在宮人的指引下,去到池邊人少的一隅賞花,陸見舟隨之而來,故作邂逅之狀。
緊接著,他會擺出儒雅風流、博學多才的樣子,巧言提及虞漁近來所閱戲文橋段,引得佳人與之暢談。
雲蓁與許皇後並排而行,她一想到待會兒要如何對陸見舟那狗東西就忍俊不禁。
“殿下何以笑之?”許皇後聞聲問道。
“因睹滿池荷花盛景,心自欣然。”
隨後,雲蓁向許皇後投以感激之色,“多謝皇嫂方才在殿中解圍。”
許皇後衝雲蓁嫣然一笑,“你我之間不必客氣,見殿下今時已不在意令國公,本宮甚為安心。昔日殿下說非他不嫁,又常因他鬱鬱寡歡,可把本宮擔心壞了。然也,天底下好男兒眾多,殿下何愁無良婿。”
雲蓁頷首附和道:“可不是嘛,本宮用情至深,而他既不拒之,亦無絲毫回應,豈配本宮厚愛?”
“殿下瞧,遠處那青衣公子是刑部尚書嫡子,還有他左邊紫衣公子,乃太傅嫡子,都是家世顯赫、品行正直之人。”
許皇後到底是心思純良,瞧不出太後的做局,太後有意讓雲蓁同令國公扯上關係,因著他就是個空有爵位的國公爺,在朝中無半分實權,這樣的人做長公主駙馬再合適不過,她真是一點兒不想雲蓁好。
至於許皇後口中的好男兒,太後豈會便宜了雲蓁?
說是給雲蓁相看駙馬,實則是讓這些貴公子親眼瞧瞧雲蓁癡戀令國公到何種程度,以此來阻斷雲蓁與那些高門公子結親的可能。
隻是她沒料到,當今的長公主已非傾慕國公爺的長公主,斷然不會因令國公未赴宴而失態。
陪同許皇後約莫一炷香的時間,雲蓁借口離去,行至陸見舟的必經之路。
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光滑如鏡,雲蓁沿湖漫步,沒料到腳下一滑,身體猛地向前傾倒,幸好得人相扶。
陸見舟瞧清眼前之人便立即鬆手避嫌,“臣見過長公主殿下,殿下可傷了?”
她麵帶笑容,卻在聽見這聲音的那一刻咬牙克製著顫抖的身子,儘管心中翻起強烈的厭惡,但雲蓁還是神態自然地說道:“多謝陸太師。”
陸見舟俯身拱手回應了雲蓁的謝意,隨即從她身旁緩步走過,儼然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。
前世虞家的悲劇便是從今日說起,上一世自己著了陸見舟的道,這一世也該輪到他著她的道了。
雲蓁回眸瞥了一眼陸見舟的背影,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。
雪絨不知雲蓁計謀,以為她當真險些摔倒,不由地背後發涼,“殿下可扭傷了?!”
不等雲蓁回應,一道有些許印象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,“長公主殿下,彆來無恙。”
雲蓁猛地抬眸,同上次在太和殿長階下一樣,兩人四目相對,眸中皆無半分善意。
她剛送走隻“毒蠍”,又來了條“毒蛇”,這宮裡當真不是人呆的地方。
雲蓁隻飛快地說了句:“沈掌印一路奔波應是累了,本宮不叨擾掌印賞花解乏,”隨即提步轉身離去。
蟒服男人的目光從雲蓁臉頰上緩緩上移,落到她發髻上的那支玉蘭簪上,饒有興趣地瞧了好幾眼。
“玉蘭簪真是與殿下相配……皆鋒利刺人。”
雲蓁倏然回首,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:“什麼?”
“在這宮裡,尤其是在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麵前,玩心重可不好。”
沈今鶴語氣平淡,本是沒有任何攻擊含義的話卻讓已走了好幾步的少女頓足,她衝身邊的丫鬟吩咐了幾句,丫鬟便去了石徑路口守著。
他眸中閃過一絲詫異,她如今謹小慎微的模樣倒是出乎他的意料。
此處假山為屏,道路狹窄,若要繞湖漫步,大可走上邊兒更為寬敞的路。陸見舟行此徑是為尋虞漁,雲蓁到此是為趁機劃破陸見舟的長袍,那麼……
沈今鶴又為何出現在這裡?
雲蓁轉身朝他走來,她明白他口中的“玩心重”是因著撞見了她適才對陸見舟的所作所為,那句“吃人不吐骨頭的人”貌似並非自稱,應是在說陸見舟。
現下四周無人,雲蓁不願拐彎抹角,走至他麵前駐足後用滿是試探的眼神盯著他,“你來作甚?”
他並未錯開雲蓁直勾勾地視線,目光反倒遊走於她的雙眸之間,挑眉道:“還能作甚,自是賞花。”
她的目光愈加犀利,“本宮不願陸虞兩家結親。”
他看似掌控一切的狐狸眼在刹那間凝固,雙眼隨之眯起,那細微的縫隙中透出了詫異的光芒,另外還有幾分想要探究眼前女子的欲望。
於深宮長大的昭華長公主成天隻想著令國公,沒什麼心眼子,可她此刻卻藏著諸多心思,甚至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謀劃。
沈今鶴盯她良久,卻是怎麼也參不透。
眼前的女子卻是微微一笑,拿捏了他的心思,“沈掌印早就知道陸見舟欲設計搏虞家小姐歡心了吧?你欲阻攔,隻是公務纏身來晚了。”
沈今鶴此時的表情甚為出彩,雲蓁很是滿意,都說掌印大人最會洞悉人心,今日卻成了被洞悉的那一個。
“臣說了,臣隻是來賞花,此處靜謐,最宜賞花,不是嗎?”
他說得倒也沒錯,他在此賞到了一朵看著嬌滴滴,卻是棘手的花兒。
雲蓁抱臂而立,沒好氣地說道:“本宮話都說到這份上了,沈掌印一點兒真心也不願意付出嗎?”
她本以為能從他嘴中得到些有關陸見舟不為人知的信息,隻是能在欽吾監混到掌印的人,嘴不是輕易能被撬開的。
他瞧著歪頭質問自己的少女,悠然道來:“真心……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。”
雲蓁突然想到曾經為陸見舟付出的三年,眼中有著不被人察覺的恨意,“這話倒是沒錯。”
雲蓁抬頭再次看著他的眼睛,一臉嚴肅道:“就算沈掌印不承認,本宮仍覺得至少在陸虞兩家結親一事上,你我目的一致,本宮不求你相助,但請你莫要乾涉,至於你方才看到的……”
她拖著尾音等待他的回應。
“臣什麼也沒看見。”
雲蓁掛著笑容,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然後哼著小曲兒離去。
沈今鶴看著她輕快的背影,心中有些不爽,明明是他來審視她,最後卻是她參透了他。
他將視線投向池中荷花上,花瓣拖著蓮蓬,散發著陣陣清香,但根莖卻被掩藏於水中,不被人所見。
正如,他知道她在阻止陸虞結親,可其中緣由被藏在她那雙杏眼之下,睫毛撲閃,讓他瞧不清。
不多時,他不爽的情緒煙消雲散,內心漸起棋逢對手的快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