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。”紀宜遊看了眼跪在牌位前的紀昭舟,視線瞥向扔在地上斷成兩截的藤鞭,上一次見家法還是大哥年少非要娶一位賣豆腐為生的姑娘。
家裡不允,做出私奔這種敗壞門風的荒唐事來。
“爹,紀宜淼被太子帶回宮了。”她沒多問紀昭舟犯了何事,三言兩語先把在靖寧侯府發生的事告知,繼而道,“書嬌也已關進柴房,隻不過她滿嘴謊言,怕是再問不出什麼實事。”
丞相背手立了許久,忽地轉回身,望向靜立在橘紅燭火中的眾多牌位。
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漸濃,混合著祠堂裡特有的香火味,令人不適。
紀宜遊等的小腿發麻,試探地開口:“爹?”
“不問問你弟弟犯了何事?”丞相轉回身,眉心的皺紋似乎更緊了,連帶著額角的青筋也冒了出來。
聞言,紀宜遊微愣,她再次看向紀昭舟,紀昭舟是家裡唯一一個沒經祖母手,自出生後就一直住在母親院子裡的孩子。
年至十一也還未擁有獨立院子。
許是家裡唯一的嫡子,娘和祖母總是寵著他慣著他,但好在紀昭舟為人單純,也守規矩,不會仗著寵愛驕縱,偶爾貪玩,偷溜出府也不過是喝茶聽戲,沒惹出過什麼亂子。
應該比不上紀宜淼被太子強帶回宮這件事來得嚴重。
她抿了抿唇,不理解但還是順著丞相的話,問道:“何事?”
“小小年紀去青樓喝花酒,包了個小姑娘,當夜將人玩死潛逃。”丞相咬緊牙關,話語從齒縫間擠出,怒意染上麵容,連著眼瞳也布滿血絲,“青樓的老鴇跑去皇城下敲鼓,告禦狀,要他抵命。”
“陛下寬限一日,處理此事,待明日太陽升起,這個逆子就該去大牢蹲著等死了。”
每個字她都聽懂了,但連在一起太震撼,以至於她久久沒反應過來。
“我沒記錯的話,昭舟是十一歲吧?十一歲……”
就有這個能力了?
她想找人求證,目光掃了一圈,停在同樣震驚的殷予桑身上。
後者撐著拐杖站在台階口,視線在空中短暫地交彙。
紀宜遊讀出了“牛逼”兩個字。
她默默轉回視線,看著斷成兩截的藤條,暗想,這確實比紀宜淼被太子帶走還要嚴重,前者失去婚姻自由,後者……能讓他們全家都蹲大牢。
“爹我能去外邊折根竹條,抽兩下嗎。”
丞相還未開口,紀昭舟虛弱的聲音響起:“我沒有與人發生苟且之事,那夜我醒來就已在府裡,那個小姑娘,我也給了銀子送她回老家,前幾日她寄了信件,說找到一門裁衣的活計,仍健在。”
他抬起頭倔強地看著怒目的丞相:“我沒有做錯。”
傳入耳畔的嗓音稚嫩,帶著孩子特有的纖細。
紀宜遊不了解男生的生理發育,但連變聲期都還沒開始的小孩哥,青樓,怎麼想怎麼奇怪。
這兩樣東西甚至都不能放在一起,顯得怪異還惡心。
丞相死死攥著拳頭,指關節哢哢作響,仿佛下一刻就會砸到紀昭舟的臉上,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:“早前我便說過,不要與外頭那些紈絝來往,你倒好,兩隻耳朵全是擺設。”
“你以為他們帶你吃喝玩樂,就是為了交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朋友?人家是為了下套,好拖整個丞相府下水。”
他越說越上火,一腳踹上紀昭舟的後背,音量不由自主地升高,“沒腦子的東西,若不是紀家幾代忠心,你以為你現在還能跪在這裡懺悔,咱家都得一起進大牢。”
這是紀宜遊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見她爹發火,往日威嚴的嚴父形象全失,竟多了幾絲人情味。
她小心翼翼地後退到殷予桑身邊:“你的拐杖借我一下。”
青年眉心微擰,像是在回憶什麼,沒有反應,她輕推了推他的手臂,小聲地喚道:“殷予桑。”
“嗯?”殷予桑遽然回神,看向身側的少女。
“拐杖,借我。”
殷予桑把拐杖遞給她:“你弟弟……”
他話還未說完,就見少女拿著拐杖幾步跑到她爹麵前,一臉嚴肅地說:“爹,木頭得很結實。”
“……”
紀昭舟被打得吐血,蜷縮在地上,整個身體都在顫抖,汗水混著血從傷口處湧出,滴落於蒲團,然而到了現在,他仍舊不服軟。
抖著嗓音反駁:“我沒有做錯,那日我不知為何意識全無,但當時我一直與齊明達他們在一塊兒,想來是他們救下的那個小姑娘,送我回府。”
“汙蔑之罪,我憑什麼要認。”
丞相原本還在猶豫,覺得再打下去興許會鬨出人命,徒然聽見這番話,血壓飆升,拿過拐杖就是一棍子。
“太子妃的外甥,無論自願是否,皆為太子黨羽。”話語間似乎還夾雜著磨牙聲響,“你老子我為官三十載,戰戰兢兢如履薄冰,從未出過半點差錯,你大哥雖是庶出,但勤勉努力,如今也有所成就,縱是當年犯渾私奔。”
他氣得青筋暴起:“尚知選個寒門姑娘,你呢,拖著全族往油鍋裡跳!”
“怎麼,你是覺得投胎投得太好了,想重開嗎。”
紀宜遊:“……”好罵。
小腿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,她疑惑地回頭,隻見斜靠著門框的青年朝她招了招手。
她小步挪過去,用嘴型問道:“怎麼了?”
殷予桑微傾身子,貼近她的耳朵,溫熱的氣息撲上她的耳垂:“人不是他殺的,我可以幫他做證。”
紀宜遊:“?”
她反應極快,抬眸道:“那日你也在青樓。”
殷予桑點頭:“我離開前,瞧見他被下藥,那群紈絝架著他往樓上走,先不說你弟弟這個年紀是否有能力,但昏迷中的人,起不了反應。”
聞言,紀宜遊看向隻剩半條命的紀昭舟,幼時剛學會走路總追在她屁股後麵喊姐姐,像塊甩不掉的麥芽糖。
隨著年歲漸長,她搬離母親的院子,關係也變得不再親昵。
“還有彆的人能作證嗎?”她輕歎了口氣,“你明麵上是紀家的男寵,自家人作證,無人會信。”
殷予桑遲疑了下:“有是有,但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扯進紛爭。”見少女麵露疑惑,他解釋道,“自古江湖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,甚少有人願意插手。”
紀宜遊眼眸微亮:“幫我問問?隻要他願意,任何價格我都接受。”
“……”殷予桑垂眼:“同我講價時,你不是這副樣子。”
“啊這。”她彎起唇訕笑,“人命關天,況且今時不同往日,以咱倆的關係,提錢就不禮貌了。”
“我們什麼關係。”
紀宜遊沉默,挑了個最禮貌的詞道:“雇傭關係。”
“……”青年一聲不吭地走了,臭著一張臉,仿佛欠了百八十萬,一分沒要到。
“誒,你還沒說幫不幫我問。”她追著往外跑了兩步,卻已不見青年的身影。
紀宜遊撓了撓後腦勺,他為什麼不開心?
太陽西斜,大片火燒雲蔓開,層層疊疊似打翻的染缸,燦爛又昏暗。
崔姨娘慵懶地倚在軟榻上,發絲鬆散用一根木簪挽起,額角落下幾縷碎發,身前跪著婢女,用調製的花汁為其染甲。
“姨娘,不好了。”嬤嬤快速走近,“三姑娘押著書嬌回府了。”
崔姨娘猛地睜眼:“她回府了,淼淼呢。”
嬤嬤麵色難看幾分,將還跪在地上的婢女趕走,又把門窗全部關上,才重新走到她身邊,壓低聲音道:“老奴打聽到消息,說是被太子帶回宮了。”
放置在矮桌的朱砂瓷碟被打翻,豔紅的花汁濺上素白裙擺:“淼淼為何會被太子帶走。”
未等嬤嬤回答,她撐著軟榻站起身:“按計劃,與太子回宮的該是紀宜遊,這中間出什麼差錯了?”
嬤嬤搖了搖頭,悵然道:“書嬌被嚴加看管,無論老奴如何賣臉麵賣情分,他們都不通融,隻不過……”
她聲音又壓低了些:“宓安郡主的宴會鬨得沸沸揚揚,能打聽到些微弱的言語。”
嬤嬤把所知的告訴崔姨娘,見主子麵色凝重,一時也默了聲沒再說話。
丞相不願歸順太子,朝堂上一度鬨得僵持,她們此番行為,與背叛丞相無異。
嬤嬤忐忑不安地緊握雙手,安靜中隻見崔姨娘又緩緩坐下,未凝固的蔻丹在毯子上劃出長長的痕跡,似血般觸目驚心。
空氣安靜許久,青瓷香爐嫋嫋升起的煙氣逐漸濃稠。
“蠱蟲種下了嗎。”
“種下了。”嬤嬤應聲道,“那人說等個幾日,就能瞧見效果,徹底毒發大抵需要兩個月。”
崔姨娘抬起指尖,欣賞著新上色的甲麵,語調冰涼:“那就好。”陰鬱的心情消散,她用手帕擦掉花汁,“更衣,我要去找一趟老爺。”
嬤嬤取來乾淨衣衫,幫她邊換邊道:“從靖安侯府回來的有三姑娘、書嬌還有那個瘸腿男寵,隨之一塊兒去的盛雲好似也被一道帶進了宮。”
“太子要的是丞相嫡女。”崔姨娘不以為然道,“淼淼威脅不了老爺,等個幾日不礙事。”
嬤嬤憂心忡忡道:“可四姑娘還……”
“為了日後大局,受點苦算不得什麼。”她撫平袖口,“即使地麵鋪滿荊棘也必須走完。”
紀昭舟在拐杖重擊下,近乎出氣多進氣少,縮成小小的球狀,似血池裡撈出來,都快瞧不見人樣。
丞相擦淨手上的血,取了一把香放在燭火上點燃,插進香爐內。
濃烈的香火味蔓延與血腥味混合,紀宜遊揮了揮鼻前的空氣,走至丞相身邊:“爹,昭舟還小,會不會下手太重了。”
丞相望著牌位,輕輕吐出一口氣,緊繃的麵容透著疲憊:“我若不動手,進了牢裡有的是人動手,他們可不會看他年紀小就下手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