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平二十九年,五月廿六。
夏至已到,天光傾灑下,絲絲縷縷的熱意彌漫開,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斑斕光彩,蟬鳴聲此起彼伏,藏匿在繁茂的枝葉間。
微風拂過垂在荷花池裡的柳樹枝,偶爾有一兩片落葉,盛風遠去。
明姝踏出屋後,左右張望了好一會兒,確保沒有人存在,才鬆開提到心頭的氣,將門合攏。
她端起腳邊的水盆,離開主樓,穿過兩道月洞門,沿著荷花池向南走,便是清荷院的院門。
來往的婢女逐漸變多,明姝微笑著與她們點頭,客套地說著今日天氣真好的話語。
“明姝姐是要去小廚房嗎?”一個麵生的婢女瞧見她手中的水盆,好奇地問道。
明姝被迫停下腳步,和善道:“前日祝嬤嬤說院外新栽種的青皮竹吃水,清掃後還算乾淨的水要澆到土壤裡。”
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院門:“我正要去。”
婢女雖然麵生卻不認生,她笑開了眼:“我還不知青皮竹栽在哪兒,能否與明姝姐一道,正巧認認路。”
明姝不好拒絕:“自然,你喚什麼?”
“祝佳。”
話音一落,祝佳察覺到一陣短暫的沉寂,隨後是明姝略帶疑惑的聲音。
“原是你呀。”明姝跨過高高的門檻石,輕鬆之意在麵上袒露,腳步也變得緩慢,“以往總是聽祝嬤嬤提起,今日太太屋裡頭不忙?”
祝佳走在她前麵,解釋道:“新來的幾個侍女都放在太太院子裡,人多起來後,我們暫時調來各院幫襯一段日子。”
她說完後,瞧見了什麼,步子一瞬停下來,明姝被擋住了視線,剛想問怎麼了,就見祝佳往側邊退讓,低頭屈身道:“三姑娘萬安。”
明姝緊跟著站到石板路邊緣:“三姑娘萬安。”
大約十息過後,麵前投下大片陰影,似巨大的山將她死死壓住,她不由握緊了手中的水盆,指骨在沉默中泛起青白。
她微微抬眼,想瞧主子的臉色,卻恰好對上一雙圓潤的眼睛,帶著濃濃的探究和狐疑。
明姝主動開口:“不知三姑娘有何事囑咐奴婢。”
紀宜遊其實離她還有一段距離,停留在明姝肩頭的目光緩緩挪到她端著的水盆,
水很乾淨,似乎從井裡打上來,還未被使用過。
她展眉一笑,聲音似黃鸝鳥般清脆明亮:“無事,你們端著水做什麼。”
明姝還未開口,祝佳先一步道:“院外新栽種了青皮竹,我們正要去澆水。”見主子盯著水盆,她又補充道,“這是清掃後的水。”
聞言,紀宜遊瞥了眼祝佳,常年在老太太屋裡服侍的婢女,她自然有印象,何況是祝嬤嬤的女兒,即使她是主子也會賣幾分麵子。
她彎著眼道:“若是六角蘭亭的竹子,便不必去了,這盆水下去,竹子怕是要澇了。”
明姝愣住:“可……”
“來時,恰巧碰到有婢女在澆水,瞧著像是……”紀宜遊說著看向身側的貼身婢女盛雲。
盛雲接話:“是四姑娘院裡的書嬌。”
明姝當即垂眼,水盆裡本該平靜的水麵微微晃動,泛起小幅度漣漪:“謝三姑娘提醒,奴婢帶祝佳瞧一眼青皮竹的栽種位置,不會繼續澆水。”
提到她的名字,祝佳頭皮一麻,剛想解釋,卻見主子揚著甜甜的笑容,道:“去瞧瞧也好,竹子長勢快,今日和明日或許就不同了。”
兩人行禮道:“是,奴婢告退。”
紀宜遊笑眼盈盈地點頭應聲,瞧著她們漸遠的背影,腳尖在地麵一抬一落地踩著,視線裡明姝肩頭的落葉被微風吹落,搖搖晃晃的飄到地麵。
那是荷花池邊的柳樹葉子,入夏後溫度遽升,柳樹新葉取代舊葉,換得快,總有人無意間攜著落葉到處走。
她看得有些久,盛雲疑惑道:“姑娘,怎麼了?”
紀宜遊摸了一把小臂冒出來的雞皮疙瘩,古怪道:“不知道,莫名其妙有一種要被栽贓陷害的感覺。”
“啊?要不要奴婢去把人……”
紀宜遊以為她要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,好奇地把耳朵湊過去,聽見壓得極輕的三個字。
“趕出去。”
紀宜遊:“……”
索然無味地往院子走。
清荷院雖位於府中最偏僻的西北角,但勝在地勢高,獨攬唯一的池塘,今年池裡的荷花競相綻放,肥碩的錦鯉在荷葉下嬉戲遊玩,偶有朵朵水花驚起。
她猶記得初來這個世界,池塘結著薄薄的冰層,湖水冰冷刺骨,她浮浮沉沉的飄在碎冰裡。
用幼小的手腳拚命劃水爬上岸,撐著僅剩的一口氣呼喊婢女才得以存活。
一眨眼已然十年。
“姑娘,先前你說去小廚房熬糖水,是現在去還是再晚些?”盛雲提醒道。
紀宜遊思緒回籠,抬頭瞧了眼萬裡無雲的天際,默默地估算時辰:“我得先回屋看看……”餘光內驀然出現一團黑色陰影,快速朝她襲來。
她眼疾手快地拉著盛雲後退一步,巨大的聲響在耳畔炸開,激起塵土飛揚。
盛雲驚慌之際下意識擋在紀宜遊麵前張開手臂:“來者何人,豈敢驚擾三姑娘。”
回應她的是長久的死寂。
黑影趴在地上艱難地蠕動著扭曲的腿和手,歪七扭八的仿若從地底爬出來的蛆。
紀宜遊從盛雲的肩側探出頭,打量著從頭到尾被血浸染的人,血腥味刺鼻,她嫌棄地皺了皺鼻子:“真慘。”
黑影似乎聽見了她的話,蠕動的動作停住,艱難地翻了個身,露出那張同樣被血糊得看不出樣貌的臉。
“我乃武林第一大門派伏音宮的掌門人,遭人暗算身受重傷,若姑娘願意搭救,我必當……”
下一瞬,刺眼的陽光被遮擋得嚴嚴實實,眼前身穿碧色羅裙,知書達理的姑娘雙手舉著一塊巨石,神情認真且真摯:“放心,我下手重,你會走得很安詳。”
“……”黑影沉默片刻,忽地低頭在懷裡挑挑揀揀。
紀宜遊以為他要賄賂自己,猶豫著等了半晌,哪知白色的粉末迎麵襲來,她猝不及防地聞了個全,人傻了。
那道似山澗清泉般悅耳的嗓音再次響起:“殺了我,你得陪葬。”
紀宜遊:“……好好好。”
賄賂沒等到,等到了毒藥。
她把石頭扔掉,拍著手心的灰塵,壓著滿腔的怒火,皮笑肉不笑道:“你早說嘛。”
黑影看著那塊轟然砸下的巨石,離他的腦袋隻有三寸,本就嗡鳴的耳朵更是失聰了一瞬,他咽下喉中翻湧的血。
沙啞道:“此毒名為噬心化骨,中毒者十日後會受剜心裂膽之痛,若沒有解藥,骨頭化為水,不留全屍。”
紀宜遊沉默一瞬,對盛雲說:“去找兩個人扒了他衣服。”
盛雲還沉浸在那塊拔地而起的巨石中,恍恍惚惚的“啊?”了聲。
黑影被嗆到,劇烈咳嗽了兩聲,聲調不穩:“我身上沒有解藥,隻要你救我,十日後,我隻會奉上解藥。”
紀宜遊拳頭捏的梆硬,咬牙切齒:“你最好說的是實話。”
黑影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,喉間的血再也壓不下去,不斷地從唇間溢出,滴落浸入泥土,血珠子甚至沾到了紀宜遊的裙擺。
她後退兩步,看著奄奄一息的黑影皺眉:“找兩個信得過的人把他搬回主樓,再去府外找個大夫,從後麵的側門帶進來。”
盛雲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震驚道:“姑娘真的要救他?”
“……”紀宜遊扯了扯唇,“不是,救我自己。”
黑影被四仰八叉的抬走後,徒留地上一攤與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臟血,暗紅色的令人心悸。
盛雲忐忑不安地用鞋尖踢著乾淨的泥,想把血覆蓋起來:“姑娘為何不把人送去外邊的醫館,留在府內豈不生異端。”
紀宜遊仰頭望著屋簷,兩層大抵六米,想要輕而易舉地上房頂可不是一件易事,她架梯子爬都得兩三分鐘。
“他方才說他是伏音宮的掌門人?”
盛雲光記得她家姑娘徒手舉起了巨石,其他一概從腦海中略過,含糊道:“好像是的。”
伏音宮。
若她的記憶沒出錯,伏音宮是她穿越前看的一本狗血武俠文裡的門派。
劇情狗血到簡直是邪魔歪道,她原以為結局總該正常點,哪能知道一碗狗血竟然能從頭潑到腳。
秉著好東西不能她一個人欣賞的態度,她把小說分享給室友桑枝後,兩人罵到了天明,閉眼再睜眼,好家夥,她就在碎冰池泡著了。
十年的鉤心鬥角、明爭暗鬥,她都快忘了這個世界是一本巨大的狗血武俠文。
意識到這點後,她眉心皺得更緊了,她姐妹會不會也在書裡的某個地方。
她抓住盛雲的手:“找個機會,在京州的布告欄上幫我貼告示。”
盛雲滿頭霧水:“姑娘,是要找人嗎?”
“對。”
紀宜遊冥思苦想了一會兒,十年的閨閣生活讓她本該深刻的現代記憶淡化,以至於她想了許久才想出合適的隻有現代人才會知曉的問題。
“隻要能正確回答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,就能來丞相府領取賞銀,先貼一年,若是來的人太多就撤了。”
她隻需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九個字傳出去,且是從丞相府裡傳出去的信息擴散出去,桑枝若在這個世界沒失憶腦袋也沒糊塗,或許能順著找過來。
隻不過這種帶有賞銀的告示,一旦張貼出去,勢必會有亂七八糟的人來碰運氣,貼不了多久。
盛雲麵上的疑惑更重了:“這是什麼意思。”
紀宜遊輕敲了下她的額頭,一雙圓潤的杏眼彎似月牙:“你就彆管啦,小腦袋瓜想破了也想不出來。”
盛雲鼓了鼓腮,還沒來得及反駁,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毫不收斂地呼喊著:“三姑娘,出事了,老爺喚您去前廳。”
跑來的小廝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,呼吸聲快要蓋住嗓音:“半盞茶前,羽林將軍帶著大批官兵闖進府門,直言追查的刺客頗為狡猾,偷藏於府內,要搜府。”
“老爺不願,便在前廳犟著,現下正召各院前去廳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