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家老爺跌坐在地,兩眼發直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彩芹也蹲在他身側,雙手扶住老爺兩肩。
兩人的頭頂幾乎淹沒在長長的荒草之中,此時若是有旁人路過,也難以在這無月的夜色裡瞧見他們二人的行跡。
老爺卻一手捂在胸口,驚魂未定道:“他看到我了,這下不好,他知道了,他都知道了……”
彩芹不解:“老爺,您在說什麼?”
老爺忽然住了口,惡狠狠地瞪著她:“都怨你!”
彩芹嚇了一跳,向後挪了一些,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眼中驚疑不定。她知道老爺平日脾氣不好,喜怒無常,本以為這次邀功可以讓老爺對自己高看一眼,沒想到居然搞砸了。
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隻知道老爺又要責罰她了。
陳家老爺一腔憤恨無處發泄,全部怪罪到了這丫鬟頭上,氣得胡子發顫:“我記起來了,你和那個叫什麼桔葉的丫鬟關係好,現在桔葉上山去投奔那筱娘了,你莫不是替她出氣來了?以後陳府要是沒了,對你有什麼好處?”
彩芹連忙搖頭:“奴婢不敢,奴婢本意是為老爺好。”
“胡說!”陳家老爺袖子上滿是泥濘,指著她道,“若不是你深夜讓我前來,我又怎會當場撞見、撞見那……”他頓了頓,手指都開始發抖。如果今晚沒有被那人親眼見到,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,現在他可是無從辯駁了。老爺聲音冷峻異常,對彩芹道:“總之,既然你和那賤婢還有來往,想來也是不想在陳府待下去了!”
彩芹急忙轉坐為跪,在地上連連磕頭:“老爺,您千萬不要趕奴婢走,奴婢離開陳家無處可去啊!求老爺開恩!”
陳家老爺冷哼道:“她被趕走不僅找了個好去處,還能反過來給我倒打一耙!怎麼你被趕走,就好似要活不下去一樣?彆在我麵前裝模作樣!”
彩芹還想說話,突然“啪”一聲,一個巴掌扇來,左臉火辣辣的刺痛頓時讓她眼前一黑。
烏雲落下小雨,不遠處烏鴉叫聲淒涼。彩芹眼睜睜看著老爺起身往回走去,急忙上手抓住他的褲腳,想要作最後的挽留。然而下一瞬,她直接被老爺迎麵揣翻在地,整張臉扣在了被雨水洇濕的泥地中,黏膩的發絲頓時糊住了眼睛。
……
容筱筱被季玄攬著腰,走了約莫半裡地,終於到了山腳。
四下無人處,季玄終於放開她。
香豬一直跟在後麵,此時見他們停下,急忙一探腦袋,將容筱筱手中的紅薯整個吞進了口中,吧唧吧唧地嚼了起來,似乎很是享受。
季玄看著天色,道:“快下雨了。”
剛說完,容筱筱便感受到了雨絲落在臉上的冰涼觸感。
山腳樹木叢生,泥土與草木的氣息非常濃鬱。這樣的天氣,剛好可以讓鬆露的氣味變得更加醒目。
她以前自己去山中采過鬆露,知道深秋到初春的這段時節,正巧是最適宜采摘這種菌子的時候。其中又以有雨水的日子采到鬆露的概率又會大大增加,所以今晚出來,實在是十分湊巧。
容筱筱拿出今日桔葉找到的那顆鬆露,放到鼻子下聞了聞。
鬆露的味道不同於其他菌子,是一種帶著一點點蒜香的泥土芬芳,淡淡的,令人很有食欲。
香豬鼻子靈敏,咽下最後一口紅薯後,又湊上前來,想去夠她手中的鬆露。
容筱筱笑了,蹲下來,一隻手捏住豬嘴不讓它偷吃,另一隻手將半顆鬆露在它鼻子周圍晃了一圈:“記住了嗎,這就是鬆露的味道,你要是想吃,就去這山上找吧。”
香豬吃不到美味,急得直跺腳,鼻子發出悶哼的怪聲。容筱筱將鬆露往季玄手中一塞,拍了下香豬屁股,將它趕入了山中:“去吧。”
季玄點亮了燈籠,借著搖曳的橙黃燈光,兩人一路跟在香豬後麵。
容筱筱做博主的時候,不僅在廚藝有些造詣,在食材的采集上也是有研究的。她看著香豬在前麵開路,用鼻子在泥地中拱來拱去,不禁問季玄道:“你可知豬為何可以找到鬆露?”
雨絲不大,卻細細密密地落在兩人頭上、肩上,發絲已經凝結了冰涼的小水珠。
季玄脫下外衫,將兩人罩住,突然湊近的距離,讓容筱筱方才本已消散的不好意思的感覺忽然又湧了上來。
她忽然有些後悔此時提到這個話題。
季玄卻接了她的話茬,猜測道:“豬的嗅覺有彆於人,是以擅於在土中覓食?”
“這話,說對了一部分。”容筱筱道,“不過狗的嗅覺也很靈敏,為何要用豬而不用狗?而且,你知道豬又為什麼會對鬆露這種東西情有獨鐘?”
這個問題,這個時代怕是很難有人能回答出來。容筱筱以前為了豐富作品內容,特意去查過一些論文,所以知道其中的關鍵緣由。
就在季玄沉默思考的時候,前麵的香豬忽然停了下來,在一堆落葉前站定
容筱筱知道,它這樣子大概是聞到鬆露的味道了。
果然,香豬突然將腦袋紮入落葉堆中,猛地開始翻找,似乎很是興奮。
為了防止鬆露被吃掉,她趕緊彎腰將香豬整個抱了起來,讓季玄將燈籠放低些,湊近地上去看。
豬蹄刨出來的小土坑中,一顆黑色的圓球狀鬆露從土中冒了頭。
季玄蹲下,撿起這顆小東西:“這就是?”
容筱筱驕傲地拍拍香豬的腦袋,道:“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一顆,看來這山上的產量大得很,不出意外的話,店鋪又要發財了。”
看樣子這個時代完全沒有對鬆露這種食材進行開發。想來也是,如果不是知道利用豬作為采集工具,怕是將整座山的土翻遍了也很難找到一顆。
季玄將鬆露放入準備好的口袋中:“你還沒說,為何用豬?”
香豬在容筱筱懷中嚎叫,她頓時有些磕巴,道:“這……因為……狗刨土用爪子,容易把鬆露撓破。豬則是用鼻子拱,就不必有這種擔憂。”
季玄沒有答話。
多年在謊話連篇和虛與委蛇的人群中練就的直覺告訴他,容筱筱顯然是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發自己。不過他並沒有作何反應,隻是平靜將她望著。
容筱筱被他盯得心虛,將香豬放下來繼續向前走,片刻後,還是道:“其實是因為,鬆露上有一種……”她本想說是一種名叫“雄甾烯酮”的雄性激素,但忽然意識到這個詞彙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裡,便瞬間改口道,“鬆露上有一種氣味,說來也巧,和公豬身體的味道很像。所以母豬聞到,就會興奮,就算隔了幾丈遠,也能找到埋在土中一尺厚的鬆露。”
香豬在山路上歡快地小跑,容筱筱盯著它的樣子,覺得很是可愛,心想若是等過了朝貢這幾天,她一定要去肥香鎮買兩頭回來,圈在家中自己養著。
一旁,季玄忽然悠悠道:“這些道理,你是從何得知?”
容筱筱一時沒敢回頭看他。
如果是旁人詢問,她完全可以說是在山中住久了,乾娘耳濡目染傳授給她的。但對季玄,卻不能這樣說,因為他知道乾娘對這些事情並不上心,更不會特意去研究豬的習性。
燈籠將她的身影映在雜草叢生的濕滑山路上,她的腳本就帶著夾板,走路不便,此時一晃神,險些滑倒。
季玄伸手將她托住。
“拿著。”他將燈籠塞入她手中。
容筱筱攥著燈籠的木柄,還沒反應過來,他的外衫便當頭落了下來,而她膝彎忽然被擎住,腳下離地,被他打橫抱了起來。
她伸手拉住遮雨的外衫,借著晃悠悠的燈籠抬頭看他。
暖黃的火光將季玄的側臉映得深邃俊朗,濕漉漉的水汽沾染上他的長睫,水珠晶瑩,映出躍動的火光。
此時山中寂靜無人,就連飛鳥鳴蟲也陷入了沉睡,天地間靜默地仿佛隻有他們二人。
容筱筱知道,季玄還在等她解釋。
她實在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,笑道:“方才是我猜的。”雖然這樣聽上去仿佛是自己在擅自揣測豬的心理,但好歹是將話圓了過去,教人挑不出什麼破綻來。
季玄似乎有些無言以對。
此段山路不好走,季玄便一路抱著她,直到來到半山腰的緩坡上,才將她放了下來。中途香豬一直走走停停尋找鬆露,兩人一時不察,被它吃掉了三五顆左右。
容筱筱撿起香豬拱出來的鬆露,拍拍它的腦袋:“剛才吃掉的便宜你了,就當是你辛苦一晚上的報酬,不過再找到的可不能再吃了,一會兒吃飽了,怕你不願意再幫我找。”
季玄替她擋雨,聞言低眉一笑:“頭一次聽到有人和豬講理。”
容筱筱將香豬從土坑中抱出來,道:“萬物有靈,豬可是很聰明的,就算聽不懂我們的語言,但講話的方式、語氣,多少還是能懂一些。”
她說完,暗想自己又多話了,連忙閉了嘴,提著燈籠專心趕豬。
身後,季玄凝視著她的背影,眸光閃動,似乎若有所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