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著沒能看見書生正臉,瑛娘歸了家也很是惦記了幾日。
不過待得汪文、汪武那幾個兄弟背來了野柿子,瑛娘便沒那心思再去想什麼書生了。
活兒不等人。
瑛娘從灶間翻找了合適的瓦缸,又拽著徐氏拿來了她攢起來輕易不舍的用的油紙,才支使著玥娘幫忙摘柿蒂。
這半月來整家兒都忙著活計,六歲的玥娘早覺出了不尋常,聽得瑛娘支使自是喜上眉梢,抱了矮凳便挨著瑛娘在井邊坐好。
瑛娘不敢給她用刀,便從雲氏那兒拿了小剪子來讓她用尖兒挑,“好好乾,姐姐給你開工錢。”
玥娘笑得眉眼彎彎,重重地點了一下頭,“嗯!”
野柿子質地較硬,眼下這時節摘來也還未熟爛,玥娘手小,隻得將柿子放在膝頭,一手按著一手挑。
沒得彆人幫忙,這四十來斤柿子隻摘蒂便摘了大半個時辰。
瑛娘閒著養身體,也是許久沒下過真功夫,這會兒額上出了一層毛毛汗,乾脆扯了袖子一抹,才將柿子鋪開來以清水衝淨表層的浮塵。
也不必洗得多乾淨,衝過水再風乾表麵多餘水分就成。
但這醋好歹是自家釀來自家吃的,柿子入缸前,瑛娘還是燒了一鍋滾水來燙缸消毒。
臨了日落,柿子風乾,瑛娘才將柿子齊齊整整的碼入缸中壓實,用油紙蓋了兩層,再以麻繩係口,叫來徐氏幫忙抬去糧倉窖存。
這一缸存到來年秋收後再開最好。
徐氏今日又回了上灣村一趟,柿子入缸時才得以看個稀奇,不過山頭的野柿子滋味不比秦家的林子結的那般好,徐氏也沒叫家裡頭看熱鬨的老小貪嘴,放好柿子缸才拉了瑛娘問這一缸子算不算營生。
“柿子不是價高麼?做這營生的本錢可不低。”
“……那不是有野柿子麼?”
瑛娘忍不住一笑,叫徐氏好一陣臉熱。
不過瑛娘也不至於逮著長輩嘲諷,索性掰扯開與徐氏細細講。
上回進城,瑛娘順道去雜貨鋪子問了醋的價。
城裡的醋都是按壺打,常用的壺一般也就裝個一斤的量,所以一壺八十文足足算得高價。
上灣村有柿子樹,但那是秦家種來自個兒吃著耍的,一年頂天兒了能產兩千斤,便是包圓了來釀醋,一年也隻能產出五百斤。
五百斤醋能做個什麼營生?
且自家釀的柿子醋,要麼挑著賣與十裡八村的農戶,要麼拿去城頭交給雜貨鋪子代銷,如此一來,賣價必定還得低上許多。
一百斤柿子醋需得本金三千二百文,五百斤就得一萬六,其中人力可以忽略不計,但釀期長,釀成後便是賣個六十文一斤,一年到頭來也隻掙得來一萬四千文。
“這一年十幾兩的盈收聽著也算個不錯的營生,但山頭的野柿子不多,今年產的全在我這兒了,奶也瞧見了,一缸子,攏共也就四十來斤。咱總得考慮秦老爺願不願將那柿子全賣給我們吧?秦家可是商戶,要是哪家的去與他包圓柿子,秦老爺能猜不到這柿子是用來做營生的?”
不說彆的,城頭的點心鋪子就有柿餅。
秦老爺再和善那也是個家產豐厚的生意人,找來短工把柿子全摘了壓成柿餅放到城頭去賣,可不比直接賣這八文錢的生柿子來錢多些?
倒也能用其他賤價的原料釀醋。
但傳統的醋、糖從來都是暴利行業,城頭自有那捏著方子的大戶來做,他們這些沒錢沒權的農戶去碰,純純就是老壽星上吊——活膩歪了!
徐氏打了個哆嗦,想到二房做的菽乳,頓時冷汗暴出,“那……那咱家的菽乳?那不也是城頭小姐的嫁妝方子?”
“菽乳利薄,且一聽便知原料是何物。點菽乳的秘法也並非一種,便是有彆家的試著做出來,也不至於叫捏著方子的商戶動怒。”
想來也是。
一方菽乳二文利,便是忙個一年到頭也掙不來多少,想來那富家小姐也瞧不上這丁點兒。
徐氏長籲了一口氣,好懸沒叫冷汗落下來,半晌,依舊覺得有些不甘,隻得厚著臉皮叫瑛娘幫著出個主意,“這些年你娘身子不好,咱家常找你舅爺家打饑荒,要麼你尋摸尋摸還有沒得能叫他們做了掙個閒錢兒的營生?總不好丁點兒恩情都不報……”
按著親疏遠近,幫也該幫雲氏娘家那頭的舅家,畢竟雲氏生病,她娘家也常帶糧來探望,隻是雲家家貧,拿不出多的銀錢來相幫,所以才叫徐氏不與雲氏好臉。
不過於瑛娘而言,無論哪邊舅家都是生人,能幫則幫,幫不了她也不委屈自個兒,徐氏那頭好歹開了這個口,先幫了,也無甚所謂。
"奶先與我說說,舅爺家中幾口人,多少田?"
“除開嫁出去的,得用的有個二十來口吧。田有八十畝。”
這人口也是因著老徐家至今沒分家。
二十來口人侍弄八十畝地輕輕鬆鬆,但農閒時,這一家子湊作堆也閒得叫人難受。
瑛娘盤算了一下,點頭道:“倒有幾樣能跟咱家一起做的,原也想著來年等辦完姐姐的婚事再與家裡商量請誰來做,有舅爺家摻一股也更妥當。”
徐氏默然。
自家除了瑛娘,也就他們兩老口和玥娘、汪連閒著了,難道是什麼輕省的活計?
但輕鬆得連他們兩老口都能做,應也用不上十幾二十口人吧?又叫她娘家兄弟的家小來作甚呢?
“好瑛娘,快說吧!”
“都是些吃食。”
“一個麼,是叫舅爺家買了二叔二嬸做的菽乳來做乾兒,菽乳乾吃法頗多,做好了也能有不錯的盈收。”
“一個呢,是做鹵味。城頭飯館裡賣的醬牛肉就是鹵味的一種,不過牛肉難得,舅爺家自不必去做那等金貴物。”
“城頭屠戶每日都殺一兩頭豬,少不得有那下水要處理,可叫舅爺家與屠戶談好,每日都買了那豬下水回來洗淨了鹵煮,鹵好切了按份兒賣就不錯。這鹵下水也可做澆頭,類同雞內腑,酸菜釀一釀更好味,若城頭的人吃著不嫌埋汰,三叔三嬸也能借此多賣上幾碗麵、粉。除了下水,蹄膀、豬頭肉也能焐了,比尋常豬肉鹵得更好吃些,我瞅著城頭沒得賣的,做出來應也算得獨一門的生意。”
“再一個就是飲子。咱不做那等甜味兒的,隻做寒冬裡頭的熱飲。城頭少有人吃那羊雜碎,若舅爺家有那屠宰的本事,自可去坊市幫富戶屠羊。殺了羊,便可與不喜雜碎的富戶買了來洗淨焐好,切碎了走一遍油再燉湯,待湯至奶白,撒上香蔥,自成一鍋濃香的熱飲。”
“這三樣是比較輕省的,本錢也算不得多高。隻菽乳乾能一次多做些,鹵味、雜碎湯卻得日日保鮮兒。舅爺家要做便與我說,做哪樣、需得哪些東西,我才好列個單子,叫舅爺家先備齊了好學。”
做了這些日子的營生,徐氏也是琢磨出什麼買賣好來錢了。
隻那畢竟是娘家兄弟,慣會替人做主的徐氏也不好直接與瑛娘定下,便隻道明日再去一趟上灣村。
瑛娘自是同意,待得出了糧倉,才似想起什麼,拽了徐氏問道:“奶,我瞧著家裡隻有長粒的稻米和麥,咱村兒沒得種那稌米的麼?”
“稌米?”
瑛娘見徐氏蹙眉,心說糯米該是還沒推廣開來,又怕自個兒記錯了名,便順嘴又解釋了一番糯米的性狀。
徐氏聽過便作恍然:“你說的是江米吧?那是江南府才有的金貴物,咱們村兒當然沒得人種。不過早兩年,你舅爺好像說過秦老爺家開了十畝地來種江米,也不知今年如何。怎的?你想買江米吃?”
“若是不貴,買些也不錯。”
“那我明兒個幫你問一嘴。”
“多謝奶。”
糯米吃法多,買來除了能做麥芽糖給家裡頭嘗嘗味兒,也可直接磨了粉來做團圓。
眼下已是冬月。
過年嘛,總得吃些甜嘴兒的。
“得了,趕緊吃了歇著,這天兒寒了不少,仔細被凍著了。”
瑛娘自是答應。
窖存了柿子,瑛娘又閒散了下來。
好在徐氏行如風火,隻去了上灣村半日,就帶著娘家的兩個侄子和兩個侄孫兒回了家。
同時,也為瑛娘帶回了好消息。
“秦老爺家今年也收了十畝地的江米,我順道去問了問,說是鄉裡鄉親的,買來自家吃的,一斤便隻算個十文。”
普通稻米一斤五文,這十文的糯米,輕易還不能蒸煮做飯,的確算得金貴。
不過家裡頭這些日子也是掙了不少,便是瑛娘手頭剩下的也足足能買一石餘,買個二三十斤吃吃耍應也不值當什麼。
如今徐氏對瑛娘也是多了幾分了解,見她目光下斜,便大概猜得她心頭想著什麼,登時“嗤”的笑出聲來,撂了背簍招呼她看。
三門營生半月就給徐氏攢了好幾貫錢,眼看打娘家借來的八貫再幾日便能還清,又憂著這江米許是也能做個什麼買賣,去問價時她便打了主意多少買些來叫瑛娘做,問得來才十文,便一氣買回五十斤,也省得做來一家子都不夠分。
瑛娘一見那大半口袋糯米便樂得一撫掌,揚聲便來一溜兒誇讚的話,說罷還不忘結語:“奶可真大方!”
“家裡頭寬裕了,奶又怎麼會摳搜?從前那般還不是想叫家裡日子好過。”
瑛娘抱著糧袋費勁,但笑不語,招來剛好進門兒的汪文,支使他接了糧袋去灶間放好。
汪文接過糧袋還掂了掂,感覺像是大米,有些驚奇,“這糧怎麼單拿出來了?誒?表叔、表哥咋來了?”
“瞧我這記性!”
徐氏一路都盤算著怎麼討瑛娘高興,這會兒記起正經事兒,才一拍腦門兒,叫瑛娘認識她娘家來的親戚,“這是你大表叔、四表叔,二表哥、四表哥。”
瑛娘依著介紹叫了,徐氏又揚聲叫另頭忙著的林氏留個四五來方菽乳晚間燉來吃,這才與瑛娘說道娘家的打算。
老徐家隻分房不分家,眼下要做營生也是闔家使力,但徐氏的親大哥琢磨著那菽乳乾耐放,指不定得影響老汪家二房的正經生意,所以便舍了那營生,隻叫老徐家大房和二房各出兩人來學著做鹵味和雜碎湯。
“你大表叔和二表哥是你大舅爺家的,他們學做鹵味。你四表叔和四表哥是你小舅爺家的,他們會屠宰,這些年常幫著秦老爺家宰殺山頭獵來的珍味兒,有這一手進城好尋摸,便學了雜碎湯去。”
這四個都是憨厚的性子,不然也不得乾站這許久,聞言爽朗一笑,也撂了背簍拎出了闊葉包著的下水和羊雜碎。
“今日趕巧兒幫秦老爺宰了豬、羊,這下水和雜碎,瑛娘你瞧瞧可還得用?”
冬月裡來熏臘肉,秦老爺家常年以鬆木熏了豬五花來作禮,老徐家能趕上這趟巧也是幸運,與秦老爺討要下水和雜碎時還允了這兩樣做出來先叫他嘗嘗滋味。
瑛娘也是沒想到全巧到一處來了,略有些尷尬,點了點那血骨淋當的下水,道:“鹵味需得備齊大料,眼下卻是做不出來。那大料含括八角、桂皮、小茴香、花椒、丁香、生薑,除了花椒、生薑,其他幾樣在藥鋪便能買來。八角貴價,但一鍋鹵水隻需得五顆,約摸就是百來文的本錢,桂皮、小茴香、丁香價卻不高,一次用量約摸也就十來文。”
下水處理起來也不容易,瑛娘不願那般麻煩,便隻打算叫他們做心、肝、肺、大腸的鹵味,等哪日方便了,去城頭買了蹄膀和豬頭來,他們應也能自個兒焐熟了用鹵水一鍋煮下。
徐氏沒料到還有大料的事兒,沉默半晌,索性不去想那貴價的八角,隻問:“那鹵好了如何定價?”
這時候豬都養不肥,那幾樣下水收拾好估計也就十六七斤,鹵出來頂多八斤半,一鍋鹵水算上本錢就得一百二往上,哪怕複鹵一次,這本錢也算得六十文。
且這下水不是日日都能白得來的,去城頭買,一副下水怎麼也得花個二十來文,所以一斤少說得賣個三十來文才有賺頭。
老徐家的二表哥算賬也是一把好手,聽過便估了一下盈收,忍不住驚歎,道:“一斤好肉才十文嘞!這豬下水平日沒得人吃,三十文……”
城頭那些個貪嘴的得多傻氣才肯掏著錢呢!
徐二表哥籲了一聲,好懸沒叫瑛娘聽得他罵人傻氣。
瑛娘自然知道三十文一斤聽著嚇人,好言多話兩句:“所以才說切好了論份兒賣。一斤三十文,一份切夠一兩也不過三文而已。城頭恁多人,舍得花那三文嘗個鮮兒的可不見得少,你們鹵了去賣,切出一小碟先叫他們嘗個味兒,他們吃著味兒好,三文、六文、十五文的不就掏出來了買了?”
“再就是,三叔三嬸若想拿了去麵攤子搭著賣,一兩分成五份,二錢隻收一文,便是一日賣得一斤的量,不也能淨賺個二十文?”
徐二表哥沒這般算過賬,愣過一陣,才驚覺這論份兒來賣當真彎彎繞繞!
不過想來也是,花個三文錢嘗個鮮,若吃著不錯,那一份一兩也不夠填肚兒,可不得再多買幾份?
一日賣個八十五份,一月累積也有五貫餘了。
徐二表哥咧著嘴直笑,偏他麵前站著的是表妹子,不然合該抱著拍兩掌才叫親熱。
“那明兒個我跟我爹去城頭買來大料再與表妹妹學,今兒就先把這下水都洗洗放好,左不過天冷,井水一鎮,一日兩日的也壞不了。”
“好。那四表叔、四表哥先將羊雜洗淨?”
自是不需瑛娘動手,徐四表哥便拎了羊雜碎去井邊打了水來清洗。
羊血滋補,秦老爺自是不會予他們,所以闊葉裡隻包了羊腸、羊肚、羊心、肺。
但時人少吃內腑,隻知洗菜都用清水,瑛娘見徐四表哥將那羊肚剖開衝洗數次便算完,登時搖頭,去灶間抱了鹽罐來。
“這般洗可洗不乾淨,四表哥用鹽搓。”
徐氏:“……”
徐氏不忍看,心道:得虧這閨女是咱家的,不然這一把子鹽下去就得鬨翻天。
鹽搓過,再以麥麵複搓,待肚囊內外油脂去了大半,才又清洗了下鍋焯水,借著熱水撕去皮上黑膜,如此才算乾淨。
羊腸也是類同的洗法,隻心肺清洗需要往其內多次灌水,反複排血,直至浸泡再無血水才好。
洗好的羊雜都焯過水,切碎了以豬油爆香,趁著這會兒燒上一鍋水,待羊雜出色,才一盆滾水入鍋,熬成純白的羊湯,若吃不得腥臊,加些白芷味兒也更好。
這一通活計,瑛娘隻動了嘴,待得雜碎湯出鍋,她卻是第一個嘗味兒。
“可惜沒有羊油,還是原滋原味兒的香味更濃。”
說罷,又叫徐氏端了碗嘗。
徐氏吸溜一口,倒也沒覺得有多腥臊,忍不住笑:“好賴話兒全叫你說了。”
瑛娘也笑。
試味兒的一甕隻切了少許雜碎,若全燉了,一甕湯水帶雜碎約摸也能撈個百來碗。
一碗定個三文的價,再蒸些饅頭來半賣半送,這雜碎湯的盈收便是純利了。
“半賣半送?”
“一斤麥麵少說能蒸來八個饅頭,本錢多少?不過五文,彆家單賣饅頭一文一個,咱們搭著雜碎湯賣,便是一文兩個也虧不著,賺頭全在雜碎湯上。可惜這營生得看富戶家殺不殺羊,最多隻做得寒冬臘月時,過了正月,再想做也做不成了。”
不過一日掙三百文,便隻做八十來日也能得二十四貫盈收。
徐四表哥自是樂得呲牙,眼看日頭落半,當即取了一半雜碎來下鍋爆炒,“今晚好叫大家都嘗嘗味兒!”
有了雜碎湯,徐氏也樂得搓麵蒸饅頭,這二十三張嘴要吃飽,少說也得蒸個三十來個,一鍋還真蒸不出來,隻得分了四鍋,待得日頭落儘才端上了桌。
食好滋味,夜間也睡得暖香。
徐氏不好當著一家子老小與瑛娘談如何分這豬下水和羊雜碎的利,待得瑛娘一覺睡醒,才拉了她在簷廊下悄語。
“咱家可是指著報恩教的你舅爺家做營生,那利可不好取太高……”
“奶放心,家裡如何算的,舅爺家我也差不多一樣算。隻舅爺家過來一趟也是不易,待除夕前過來結一次利就成,年後做的便按月算。”
豬下水本錢高,利不算厚,取個一成意思意思就成,倒是羊雜碎可不好再像三房的麵攤子那般白送,取二成最適合。
徐氏這才大鬆了一口氣,“瑛娘可給奶爭臉。今年奶出錢給你買新布,就買那三百六十文一匹的絲絹,你染了好叫你娘幫你裁兩身來年穿的新衣。”
“行呀,奶給我買兩匹,一匹鵝黃、一匹妃色,四身衣裳這才好換。”
“……行。”
白得兩匹布,瑛娘自是高興,簡單吃了兩口便去灶間拾掇糧袋。
五十斤的糯米很有些分量,瑛娘準備拿了二十斤來做麥芽糖,另三十斤,按照家裡頭的食量,少說得取六斤來磨了粉來搓團圓才夠。
糧倉裡頭還有花生,再去城頭買個一兩芝麻,一起炒熟了剁碎,拌了豬油和成餡兒……那滋味,自是不必言表。
剩下的糯米也不急做,待年裡頭大家都歇了才好支使勞力打糕。
瑛娘取了二十斤、六斤分放,又將剩下的糯米重新係了口放好,才出了灶間去找徐氏要今年的新麥。
煮二十斤糯米,麥需得五斤。
五斤麥需得溫水浸泡至少五個時辰,再撈出放至粗孔篩以細布蓋上,每日噴水,以待麥芽生長,長個三日麥芽根便能紮緊篩孔,有了根便不必再每日盯著噴水,撤下細布,座上裝了水的淺盆,由著它再長個三日便能得用。
發好麥芽,備用的糯米也得先泡兩個時辰,再蒸至綿軟,期間正好可以挑出麥殼,將麥芽淘洗、剁碎備用。
待得糯米蒸熟晾涼,將剁碎的麥芽混入,翻攪均勻,放入瓦盆,再以細布封口,加蓋窖存五個時辰。
酵好的麥芽糯米已能聞見麥糖香。
瑛娘勁兒不夠足,便叫了瑾娘來與她一起將麥芽糯米用細布絞出汁水,而後點上爐子架了小鍋以大火熬煮,待得出了糖色,又轉小火慢慢熬。
糖水一熬就是兩個時辰,還時刻離不得人。
瑛娘隻能與瑾娘換著做,後頭實在受不住,才又拉了徐氏來幫著掌勺。
徐氏嗅著糖香倒沒惦記著吃,腦子一醒,便琢磨起這東西能不能掙著錢——瑛娘攏共用了五斤麥、二十斤糯米,昨個兒還叫老三家的幫忙買了十個精巧的小陶罐來裝,為這一鍋糖便花了整整五百一十五文,若一罐似城頭的賣個八十文,拋開本錢,算來也掙不得多少。
徐氏撇了撇嘴,這才想通瑛娘做這糖真真兒隻是為了甜嘴。
“一鍋熬來得去七日,你也是閒得沒事兒做了。想吃糖叫奶去買不成麼?”
瑛娘笑著將熬好的糖趁熱分裝,扯了油紙紮緊封口,鍋底餘下的到叫她用筷子攪了攪,與徐氏和瑾娘分了。
“自個兒能做,又何必去買彆家的?奶且嘗嘗這糖滋味如何。”
純糧食做的糖味道自然好,且麥芽清香、江米甜糯,瑛娘火候又掌得極好,這糖稀冷卻也沒多增硬度,攪一筷頭來含著便是滿嘴甜香。
徐氏又不是真怪她,笑得合不攏嘴,隻道今年可不消買那城頭的糖了。
城頭賣的糖分兩種,一種是八十文一斤的普通糖,另一種則是三百文一斤的紅糖。
這兩種糖都出自北地,普通糖質地較硬,常做蜜餞、甜飲子所用,而紅糖口感綿密,挑一撮衝了溫水就能喝,尋常人家隻逢年過節時待客才用,所以城頭也按兩來賣。
瑛娘此前去城頭看過,估摸著因著貨運艱難,這些糖的銷出價格在北地至少得壓個五成餘,再除開勞力成本,粗略估算,普通糖的原料得壓到五文上下才有賺頭,而紅糖也頂多六十來文。
兩種糖價之差,想來該是原料所用有彆。
按地域來看,北地盛產菾,菾價低廉,約摸五斤能出一斤糖,在距北地千裡之外,賣個八十也不過分。
而紅糖出糖一斤需得十二斤甘蔗,這十二斤甘蔗聽著多,實際算來也不過兩三條,一條三十來文,確是算得價高。
如此對比,眼下倒是自家做來的麥芽糖更省些。
好歹用的都是糧食不是?
徐氏不好用牙咬著糖吃,含在嘴裡半晌才吃完,瑾娘卻嚼著吃得噴香,吃過還小聲與瑛娘道:“滋味比表哥送我的更好。”
雲家表哥送的糖也是麥芽糖,隻那麥芽糖沒用糯米,是麥芽發酵後與番薯同熬,得了糖漿凝的塊,叫城頭吃紅糖的人區彆為飴糖。
番薯賤價嘛,做來的糖塊自然價格低廉,尋常人也能吃得起,但熬糖費功夫,做這營生的也就在周邊村子來往賣賣,大王村的想買還得叫彆人捎帶,所以整村兒也就得雲家表哥貼補的瑾娘才時常拿得出來。
提起雲家表哥,瑾娘神情微頓,卻是有些落寞。
自定下親事來,雲家表哥總會在每月初來一趟大王村,不拘糖塊、頭繩,多少會予她一些小物作禮。
倒不是貪圖東西,隻雲家表哥從未逾過三日遲到,眼下已是冬月下旬,這人卻還不見影,瑾娘如何能不憂心?
瑛娘也隻她近期時常心不在焉,見狀摟著她拍了拍,“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,若真出了意外,舅舅家也不會不來報個口信。”
瑾娘扯起嘴角笑了笑,隻心緒如何,一時卻是轉不過來的。
家裡熬了糖,最開心的莫過於小老九汪連。
汪連長這般大還未吃過成團的糖,這麥芽糖用筷子一攪,吃著玩,玩著吃,吃過還戀戀不舍地舔著塊頭不肯鬆口,瑛娘索性把鍋頭剩下的全給了他。
林氏卻是不敢叫汪連放開了吃,又給他挑了一筷頭便用油紙將剩下的全包了起來藏進屋裡。
家小都嘗過鮮,瑛娘才開口道糖罐歸屬。
“爺奶兩罐,咱們各房自領一罐。餘下的,一罐送給舅爺家,好叫表叔表哥們來年多掙些錢與我分,一罐給四姐來年出門時帶過去甜嘴,剩下兩罐……爹娘,二叔、三叔、四叔,且看看有沒得那緊要的禮需得回得大些的,這糖罐子也好添作彩。”
農閒時總是湊堆兒的辦喜事,瑛娘打十月至此時便已吃過兩回酒,聽得村口婆、嬸擺閒,似是瑾娘出門前村正家也有門喜得迎進門,這糖罐子送過去倒也增麵兒。
“村正是咱本家兒,送糖添禮確是不錯。”
“還是瑛娘想得周到。”
送過村正家,這糖便隻剩一罐兒,林氏、陳氏雖都記掛著娘家,但這糖畢竟是瑛娘的,總不能兩人就這麼當著家小的麵兒爭搶起來。
沒人爭,這糖的歸屬自是隨瑛娘心意了,目光掃過這一屋子老小,卻是抬手將罐子遞給了徐氏,“這糖不好多存,兩月吃不完,待得開春便可能壞。奶去給舅爺家送時不如給秦老爺家也送上一罐,若秦老爺一家子老小覺得味兒不錯,想自家做了吃,便把方子一並送他。”
“啊?”
徐氏不知道瑛娘送罐糖怎麼還扯上了“送方子”,心不甘情不願將糖罐子收下,回頭送去秦家時,卻還是依言與秦老爺提了提方子。
秦老爺其實也就是個三十幾歲的青壯,隻是細皮嫩肉又生得富態,常帶笑臉與人甚是和善,十裡八村的都願尊稱他一聲“老爺”。
徐氏送上自家做的麥芽糖,秦老爺自是興味盎然,當即叫仆從拿了平時吃蜜餞的銀簽子來,挑了些來攪了攪含進嘴裡。
糖飴入口,秦老爺登時眼睛一亮,又用牙咬著吃了吃,感覺粘牙卻不傷齦,吃過之後又有回甘,聽得徐氏要送方子也是不可置信。
“這糖比北地來的糖滋味更好,自家能做,何不以此做個營生?”
自然是因著本錢過高啊!
“秦老爺,這糖是那江米做的,真要做營生,咱家也拿不出恁多本錢啊。”
江米價高,這糖再好比不得紅糖,隻能泡了水或是吃個閒趣,真用來做甜口的小食也不如北地來的糖方便,如此境況,做多了也賣不出什麼價。
秦老爺恍然。
整個駿陽府就他秦家種江米,彆家便是想做也得先從他這兒過一道,除非江米折價,不然這買賣還真就隻能他來做,但這徐氏看著也不像能舍了方子送人的……
“卻不好真白拿你家的方子。好歹是個能甜嘴的小食,這方子便算我買的,與你二十兩銀,如何?”
時下良田一畝六貫錢。
二十兩銀換得銅錢,再貼補些就能買來四畝地。
徐氏倒吸了一口氣,腦子一空,險些把瑛娘交代清楚的方子全忘了。
偏生臨了出門前瑛娘特意叮囑過不許收銀錢,二十兩銀觸手可及,徐氏好懸沒落下淚來,趕緊垂下眼將瑛娘教的說辭一骨碌全吐了出來。
“秦……秦老爺著實客氣!我家裡頭有個孫女不懂事兒,偏就饞你家林子裡的柿子果兒,今年鬨了好幾回也沒能吃上……若秦老爺能每年舍一些給家小,自不必多計較這糖方子,總歸都是吃著耍的玩意兒,不值當……哪需得拿恁多……銀錢來買。”
柿子一斤八文,吃著耍的,便是秦老爺大房也頂了天兒舍個十幾二十斤,便是舍個一百年也舍不出二十兩呀!
徐氏越琢磨越想哭,眼見秦老爺當真有所思,連忙掩麵按了按眼角。
秦老爺看得想笑,心頭也越發確定這糖方子換物不是徐氏想來的主意。
不過兩廂滿意自比直接銀錢買斷令人爽心,不管想換柿子的是誰,給多給少都由他來決定,總歸礙不著家裡娘子的蜜餞生意。
“徐大娘倒是愛重孫女,與之常人大有不同。如此,每年柿子收成我都叫長工單給你家備上五十來斤,大娘可覺滿意?”
這數遠超徐氏估算,自是忙不迭應了下來。
麥芽糖不難製,秦老爺手底下多的是那等會做活兒的長工,隻是畢竟牽扯製糖事宜,秦老爺便叫了府上得力的管事,將徐氏所言錄於紙上。
得虧徐氏記得牢,說罷又叫管事念了念,確保沒錯才算完。
秦老爺手頭生意涉及雖廣,但北地的糖業他卻是無力觸及,聽得這糖方子如此工序,便不覺設想那北地的紅糖是不是也能套用此法,教徐氏來換柿子的人是否見識過北地紅糖的工序。
不過眼下那人既沒心思露麵,他也不好多為難徐氏,索性以誠相待,好叫那人安心,指不定將來還有機會。
“徐大娘且稍候。”
秦老爺叫來仆從,自庫房取來一隻巴掌大小、金絲鑲邊的木匣子。
“得以方子,多少算我秦家占了便宜,這匣子裡是早年間我娘子製備與閨女的年禮,可惜我家沒得生閨女的命,多年盼來也隻盼得一個臭小子。大娘家裡的孫女兒得意,這匣子便給了她做今年的年禮,來年得空,也叫她來上灣村走動走動,我家果子林裡自由她吃去。”
這匣子一看就不會裝那尋常物件。
徐氏看得咋舌,想著替瑛娘收個年禮也不錯,總歸不是銀錢,便是收了,瑛娘也不好與她置氣。
“那便謝過秦老爺了,來年豐收,我指定帶孫女兒來摘果玩兒。”
秦老爺笑著將徐氏送出門,扭頭便叫管事取了新麥泡上,過幾日好試那方子,“若做成了,來日你再送些江米去那徐婆子娘家,叫她娘家子侄幫著送去大王村。對了,北地那邊,叫商隊送些菾和蔗來。”
左不過都是熬糖,試出來純賺,試不出也不吃虧。
離了秦家,臨了晚食時徐氏才歸得家。
這一路徐氏都忍著沒開那匣子,進了院門見得瑛娘正攪了糖絲耍著汪連玩兒,連忙將人拉進了正房,喜笑顏開與她看匣子。
“快瞧瞧!不枉我今日在秦家待恁久!這是秦老爺送你的年禮,說是給自家閨女備的,嘿!光匣子一看就是個金貴的,且不知裡頭是個甚呢!”
普通農戶可沒那等與女兒家備精細年禮的本事,不過既都是閨女,備禮左不過都是些墜子、鐲子等精巧小物,指不定還不如這匣子上鑲邊的金絲值錢呢。
徐氏抻著脖頸想瞧個究竟,瑛娘便打開了與她瞧,誰知匣子裡竟是一對兒鑲金的玉釧,隻看質地、做工,怕也不是那等尋常貨。
徐氏沒料到自己想討巧反倒討回來一件遠超二十兩的金貴物,屏息盯了半晌,才一口涼氣倒吸,回神來連連倒退,道:“我當真不知這匣子裡裝的啥!這秦老爺莫不是個敗家子?鑲金玉也敢隨手給我一個老婆子?!”
瑛娘雖也有些許震撼,但觀這腕釧尺寸隻適合六、七歲的孩童佩戴,便問叫徐氏將她在秦家的言行一一與她說了。
“這麼說,秦老爺是把我當作月娘了?”
徐氏的確沒說瑛娘年幾何,隻提孫女兒饞嘴,叫秦老爺誤以為那孫女兒所指乃六歲的玥娘,以此作禮,倒不見得有什麼深意。
“那叫你說,秦老爺就是純粹想與咱們賣個好了?”
“興許。”
不過聽得徐氏轉述,那秦老爺子多半是自悟了她送糖方子的真意。
且再等個一年半載,若秦老爺當真如她所想那般聰明正直,接下來的大買賣可就有得那幫忙出錢出人的“股東”了。
得了這麼個金貴物,徐氏也不記掛那“白給”的糖方子了,“將匣子好好收著,等你嫁了人,有了閨女,才好給她戴著玩兒。”
瑛娘一哂,抱了匣子便回了大房。
這東西再金貴也是個給小孩兒戴的玩意兒,玉也不比金銀保價,索性秦老爺誤認了玥娘,這腕釧便叫玥娘戴了也無妨。
玥娘年幼懵懂,瑛娘叫她戴她便也戴了,偏生寒冬臘月的少洗澡,雲氏愣是過了好幾日才察覺幺女手上多了這麼一對金貴小物,登時嚇得就要摘了。
玥娘自是不願意,連連轉身躲開雲氏,被拽疼了便嚎:“這是七姐給我開的工錢!七姐!七姐!娘要繳了我的工錢!”
“……”
雲氏氣緊,抓不住泥猴兒樣的玥娘,扭頭就去找瑛娘算賬。
瑛娘被扯著耳朵念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被放過,好在雲氏自知拗不過這女兒,隻得又逮了玥娘耳提麵命,叮囑她無論何時出去耍都不得脫了這腕釧。
玥娘捂著嘴直笑,眼珠子一轉便與雲氏承諾,道:“我還跟著七姐做活兒,來年給娘也掙個金鐲來!”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