瑛娘所求非是分家。
她還指著這一家子勞力受她支使,多做多得,隻消這幾年辛苦,便能換得餘生自在富貴。
而汪木匠和徐氏也沒覺得瑛娘這是在逼著他們要分家。
畢竟於世人看來,大房無子等同絕嗣,來日真要分家,大房便是如何也占不得便宜。
兩老口隻憂心幾房子孫因著家裡的營生反生了嫌隙,攪得整家兒不安寧。
可若不分家,又能如何處之?
徐氏最是愁的。
她娘家便是如今也沒分家,幾個兄弟門對門、房挨房,便是吃喝日日也是一起的,幾個嫂嫂弟妹也都是麵慈之人,拘著下頭的子孫不許與堂兄弟姐妹鬨,多年來總歸沒把不愉快鬨到明麵兒上來,便是誰見了,不都得誇一句上灣村徐家家大且正?
所以徐氏這些年才一直掌著老汪家家事不願放手,隻為求將來兩老口駕鶴仙去,幾房子孫也能相幫相助,齊心過好日子。
沒成想,沒錢鬨得不愉快,有錢也能生齟齬!
徐氏“唉唉”一歎,腦子裡烏七八糟一團亂,許久才看了汪木匠一眼,試探著問道:“不如問問他們自個兒的意思?興許各有各想做的營生?”
“不可!”
汪木匠最是清楚幾個兒子的性子。
老大汪點柱雖老實,說白了也是木楞,誰人與他說甚他都願意信上幾分,偏他膝下無子,若每個幫襯,怕是臨了老了也是淒苦,好容易底下有個閨女出息,以此為他夫妻二人謀後路,他這個做爹的卻是不能不當回事兒,再叫大兒子真去依賴幾個侄子了。
老二汪點德嘴油得很,真要說有幾分真本事那是假的,家裡幾個勞力下地,就他手頭活兒最差,便是小老三汪會使起勁兒來也比他強。偏他媳婦兒林氏也是個心重的,這些年沒少自持生育了汪家長孫給大房臉色看,若真叫她選麵攤子去做些鬆快的,指不定還會覺得那營生攬客掙錢不夠體麵。
四個兒媳比對,汪木匠最是厭煩林氏!
老三汪點書與他同胎兄弟那是天差地彆,聰明是聰明,可惜沒個主見,也藏不住事兒,他媳婦兒跟他一個模子,全身都是心眼子,偏生那眼子灌水都能往外漏,有那方子教給三房,不消月餘,方子指定傳到外村去,好在三房獨子汪辰是個機靈的,不然這家就算分了,老三家也難過起來好日子。
老四汪點水一家比則倒是最不起眼了,兩口子都是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,安排什麼做什麼,不拒絕,卻也從來不會多做沒安排上的,也就雙胎兒子教得還算仔細,十幾歲的半大小子,地裡頭再苦也能做,去城頭見世麵那氣勢也從來不見比誰自矮一頭,所以徐氏最偏老二家的小孫兒,汪木匠卻做什麼都喜歡叫上汪文、汪武兩弟兄。
眼下兩個營生,麵攤子最適合老三兩口子做,自有汪辰與他們出主意,雖不至於富至哪般地步,好歹能維持盈收,讓一家子多分進賬。
而菽乳方子教給二房,汪木匠卻也不清楚四房會作何想,萬一老四悶著腦袋不肯說,待哪次怨懟再積不住,怕是鬨起來就再難收場了。
汪木匠梗著脖子想了許多,腦子裡不比徐氏鬆快,琢磨許久,偏是隻能試探瑛娘該作何解了。
“……不是還有個彆的營生?估摸著盈收如何?家裡頭誰人能做?”
瑛娘沒藏著掖著,隻道:“這營生我娘、四嬸能做,若大嫂願意,自也是能做的。隻是做下來需得日日把著繡簍子,說賺得不多,月餘也能掙個一兩貫,若說能多掙呢,家裡頭彆的活計一多,這營生也得停下。”
汪木匠和徐氏都沒想到還有營生挑著人做的,一時顧不得再想分不分家,隻問這營生究竟作何。
“給那手帕繡花樣兒。繡好的手帕可賣去城頭,也可讓二叔搭著菽乳賣去十裡八鄉,總歸是些輕巧的東西,打個包袱背上就能帶去。”
家家女眷都是有手帕的,畢竟出門在外,總有個不趁手的時候,總不能什麼都往衣擺上蹭,可徐氏不懂,這同樣的帕子,怎麼繡朵花就能掙個幾文錢了?老四家的從前也不是沒做過,難不成她不行,換了瑛娘來做就成了?
汪木匠倒是看過瑛娘帶著雲氏和瑾娘拾掇那些草、果,腦弦兒一搭,突然意識到瑛娘怕是從“天宮”學來了不得了的好東西!
“……是靠那些草、果兒嗎?”
瑛娘盈盈一笑,點頭認了汪木匠的說法。
這幾日能安排順當,也是多虧了這兩老口願信她那半真半假的“天宮”說,且這兩老口也是下得狠心的,平日不算太難為膝下子孫,是最常見的一心想讓家裡過得更好的那一類老人。
不過人嘛,心都是偏的,有喜就有惡。
雲氏在這家裡頭過得不爽多是因著她沒能生個小子,正如瑛娘此前寬慰雲氏,如今有她在,便是大房隻有女兒又如何?徐氏還能再由著雲氏受委屈不成?便是她偏了心,汪木匠也得從另一頭給雲氏找補回來,總不會叫她在處處吃虧。
汪木匠倒吸一口氣,想起自己曾在坊市見過的鮮衣,那一匹料子少說以銀計,真叫自家做出來這營生,來年怕不是能比上秦老爺?
瑛娘可不由著他自個兒去想,照一匹的量與汪木匠算了一筆賬,“除開布匹本身的價值,需得添上三四貫才夠本金,布匹價高自是不需得我來告訴爺奶,所以真要以此作營生,咱家現在可沒底氣。”
織布成本高在工序繁複,瑛娘不想自討苦吃,便隱去自己會紡織的關鍵,隻談布染。
汪木匠聽得本金如此之高便也沉默了,徐氏聽了半晌卻沒明白這爺孫打的什麼機鋒,見兩人談入僵局,連忙拉了瑛娘的手催她,好叫她仔細說說。
“好瑛娘,奶知道那等不掙錢的活計你是決計不會拿給家裡做營生的,你快細細與奶說道說道吧!”
“奶彆急。”
瑛娘要談自個兒的打算,這染繡自然也得安排好了才好一起談。
然,煤染液這等固色關鍵,不好叫其他人學了去,畢竟布是通貨,一旦泄露關鍵,擾亂了布業市價,指不定能鬨出什麼亂子,一發不可收拾。
“先叫阿爺想想,便是咱們家有了本錢,卻接不接得住那潑天富貴?”
汪木匠還真不覺得自家能接得住,這等通貨可不是菽乳那等小食兒能比的,一個不好,擋了富戶權貴的路,便是汪氏九族也是不夠他們殺的。
士農工商,除非他家出了個大出息,這輩子怕是彆想與那些個老爺作對了。
“罷了,就繡繡手帕掙些辛苦錢吧,權當個消遣,作不得那營生。你不是還有話兒與爺奶商量?說罷,這夜深了,乾坐著也冷。”
瑛娘早想回屋去躺著了,這不是兩老口非得與她說道,她也不好直接走人不是?
瑛娘又是一笑,將話兒講回之前,細聲解釋道:“今夜與爺奶說著許多,卻不是想叫爺奶分家。隻是叔嬸之間總有做得多、做得苦的一個,日子久了,少不得有那怨言可道。”
“便是我,也不希望費心費力掙來銀錢卻全給哥哥弟弟娶妻生子花去了。我與四姐已是幾年沒得新衣穿了吧?雖說因著娘病重需得養著身子花去了公中銀錢還借了饑荒,可爹不也從未放下過田間地頭的活計麼?大哥娶妻爹沒使力?還是娘沒幫手?怎麼同樣境況,哥哥弟弟能穿,新來的嫂子能穿,偏我們幾個姓汪的閨女連新布都摸不得?”
“爺奶以為,我該不該怨?”
“三嬸還想拿我與三哥換親,這又該不該怨?三哥換來的媳婦兒當真能比我這孫女來得貼心?要說三哥人才也不差,他若有那本事,把這麵攤子盤活了,興許與城頭商戶家的小姐也是能說成的。這也是我願將麵攤子那等鬆快活計教給三叔三嬸去做的原因,畢竟是我親三哥不是?”
“我也是盼著家裡人人都好的。”
瑛娘這一番話說來也是討巧,即道明了自個兒心頭的不爽,又與汪木匠和徐氏表態,順道誇自個兒不愛計較。
這等上了年紀的老人最怕什麼?
不就是怕一家子忍不住嘴,有怨便要當場掰扯清楚,直鬨得一家子烏七八糟沒個輕省?
她這一番說道,不隻讓徐氏開始反思自己往來是不是太苛刻,也讓汪木匠盤算著要麼給這個孫女兒招個婿。
一來,也算讓大房留個根兒,二來麼,也不必憂心瑛娘嫁了,這一家子營生不如意便做不下去了。
不管如何,兩老口這片刻心虛便是瑛娘要的“時機”,趁機便道出自己最終的目的。
“依我看,爺奶也不必想那許多,家不能分,分了家人心更散,且家裡頭也拿不出那多的銀錢買地修新房了,還住在一起,分了又如何?不也平白多生齟齬?”
“二叔二嬸得了菽乳方子,但活計不輕鬆,一日掙來也不如三叔三嬸輕輕鬆鬆半日盈收,想要平衡兩家心情,不如按勞取酬,叫叔嬸都實實在在的摸著銀錢,才好知道再使把勁兒去掙更多。”
“四叔四嬸暫時沒得營生,自然也沒得錢拿,那他們得不得想法兒去琢磨?便是我沒了法子,他們當真就想不出來麼?五哥六哥可多的是想做的,我聽罷也覺得不錯,怎麼四叔四嬸就不去做呢?”
“爺奶以為,我說得對是不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