碗托兒(1 / 1)

約莫一炷香的時間,“包打聽”回來了。

尚未言及恒王和郡主,采荷先說道:“琪娘,你猜我在園子裡看到誰了?劉監生,劉子今!”

梁琪腦子裡浮現出一道清冷的青衫身影,又覺得頗為有趣:“這劉官人的身影倒是時常出現,先前的李府和於府,算上這次都赴宴三次了,這就是東京小姐口中的一心隻讀聖賢書?”

采荷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據說先前京中小姐們想看一眼這棵雪青鬆,都是極為不易,現在她們單單隻是做飯,就已經見了劉子今好幾麵。

“這就不曉得了。”她激動的是,“這劉官人竟能出席恒王的宴席,究竟是什麼家世啊?”

這就不是梁琪她們這個層次的人能知道的事了。

既然都有三麵之緣了,姑且算作熟人,對於熟人,梁鐺頭兒是有優待的:“我記得劉官人頗為喜好甜食,那道‘花滿池’便做成甜點吧。”

有了在李府翠竹不備菜耽誤做菜的事件後,廚司學聰明了,菜名都是這種似是而非的風格,若是出現變故,也好補救。

好比這道“花滿池”,梁琪原定是要做成一道紅油飄香的辣菜,現而改成一道甜點,外人也瞧不出來。

采荷笑著點頭,又低聲說:“寶陽郡主的口味打聽出來了,竟是個無辣不歡的主兒,至於恒王,老親王太謹慎了,探不到有用的信息,隻知道過世的恒王妃是河東路太原府人氏。”

恒王是個謹言慎行的人,喜好不暴露在人前也在情理之中。

“這兩道消息已是非常有用,荷娘,你真厲害。”誇獎的話一連串冒出來,“備菜丫頭帶得也很好。”

采荷被誇得耳根子都紅了,她本以為自己沒什麼能耐,原本打算在備菜丫頭的位置上乾一輩子的,起碼餓不著。

現在總感覺被琪娘推著往致富路上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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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府彆院有處涼亭,叫雨勢亭,依山傍水而建,坐在亭中觀雨打湖麵,甚是有意境。

這裡也是今日家宴的場地,亭子旁邊有藤蔓、有樹木,倒是個極為涼爽之處。

劉子今陪著寶陽郡主到得早,回娘家算是半個主人,理應比賓客早還不算失禮。

寶陽郡主知道宴席地點是在雨勢亭,沒往彆的地兒去,一入府便到了雨勢亭,尋了個位子坐下。

劉子今覺得有些失禮,怎麼也該先去正堂拜見阿公,可又想到阿公對母親的寵愛程度,又覺得不鬨那些虛禮也無甚妨礙。

他在母親旁邊的位子前坐下。

剛入座,恒王就來了。

他的阿公今年已經五十有五,鬢邊生了白發,因早年行軍打仗的緣故,身子還算硬朗,隻是身上的刀傷一到陰雨天氣便會痛癢。

果然,恒王並無分毫怪罪愛女不敬之罪,尚未入座,就笑嗬嗬道:“寶陽,為夫一早備下了你愛喝的酸梅湯,快嘗嘗可能入口?”

說完自己才在主位上坐下,招呼茶酒司上茶。

寶陽郡主今年雖然年近四十,保養卻極好,身材微微發福,卻不顯肥碩,隻見豐腴和風韻。

她笑著說:“阿爹還巴巴地請這家司局,依我看,這茶做得還沒府中廚子做得好。”

恒王在女兒那裡碰了個釘子,指著她數落道:“你這個舌頭啊,太刁鑽!”

便轉而和劉子今說話:“子今難得來一回,可不要學你阿娘,挑阿公府上司局的刺啊。”

“阿公嚴重。”劉子今起身行禮,把帶來的治傷痛的藥膏藥貼奉上,“夏日陰雨多,阿公要好好保養身子。”

恒王欣慰地笑道:“子今有孝心。”

寶陽郡主每回跟親兒子說,阿公是親阿公,每回不必帶著禮物,但這犟子總說登門赴宴空著手去乃是失禮,便也隨他去了。

她問道:“徐伯怎的還沒到?”

徐伯是賓客之一,也是今日最重要的賓客,他乃是禦史台中丞,和恒王是至交好友,兩人的雖是文臣武將,卻是自幼的鄰裡,關係甚篤,連身份高貴的寶陽郡主都願意喊她一聲徐伯。

恒王笑說:“快了吧,那老家夥可是最貪嘴的。”

正說著,徐中丞來了,笑眯眯地說:“老恒王,我聽見你說我了。”

好友見麵分外親熱,相互之間招呼過,徐中丞入座,茶酒司的點茶也送了上來。

恒王招呼大家品嘗:“於相公說這家司局不錯,你們先嘗嘗這點茶。”

寶陽郡主喝著一般,劉子今也隻飲了半盞就放下,隻有徐中丞最給麵子,喝完一盞還要討要,不愧是恒王口中的“貪嘴”。

還有幾位有交情的賓客,陸陸續續到場,台盤司便開始上菜,這宴席也算開場了。

劉子今麵前上了一道極為漂亮的甜點,台盤司的人介紹說:“此菜名為‘花滿池’,乃是道甜點,請林官人品鑒。”

這便是梁琪做得甜點,實為蛋黃千層,底下是嫩黃色,表麵點綴上各種顏色的巧克力碎片,的確有花開滿池的效果。

劉子今是愛吃甜食,可甜食易膩,至多三口,再多不覺得香甜,反而覺得口中生膩,心中生厭。

他拿起銀叉叉了一塊兒,這甜點雖為糕,卻濕潤得很,想是層層疊疊的麵皮中加了大量的酥酪,讓人想起於府的麻葉酥酪。

入口香濃,細膩,卻幾乎感受不到甜味,細品反而有股蛋黃淡淡的鹹味,這真的是甜食嗎?

劉子今拿著銀叉的手並未停頓,接連吃了好幾口,沒有感受到甜膩,反而越發香濃,表麵那彩色的碎屑不知是何物,微苦,後味卻回甘,讓人欲罷不能。

寶陽郡主都看愣了,她家子今,胃口何時這麼好了?

“子今,甜食少吃。”

她嘗了茶酒司的點茶,覺得一般,已經對這家司局失去興趣了,對廚司做得飯菜也期待不起來。

以往這種時候,劉子今便會停下筷箸,冷靜地將甜食推到一邊,但今日他極為反常地說:“母親,這道甜點不錯,您也嘗嘗。”

寶陽郡主頓了下,將信將疑地拿起銀叉,隻嘗一口,眼睛就瞪圓了。

這是什麼神仙味道,竟比宮中的酥酪還好吃!

看來這廚司,還真是有兩把刷子,難怪能讓於相公推薦給阿爹,也讓子今告假前來。

正嘗著,又上了一道菜,名為“花滿樓”。

剛才的“花滿池”是道甜點,這“花滿樓”竟是道滿是紅油的辣菜。

若說剛才的甜點被郡主譽為神仙味道,那這“花滿樓”不用嘗,單是看那紅豔豔的顏色,就知道是郡主的心頭好。

這道被後世稱為麻辣拌的食物,所用的食材極為豐富,不僅有菘菜、番薯片、香蕈片、蓮藕片等菜蔬,更有羊肉卷、肉丸、蝦仁等渾食,每一樣都吸飽了濃鬱的醬汁和紅油。

寶陽郡主簡直太愛這道“花滿樓”了,吃得停不下來,嘴角沾了紅油也全然不顧。

廚司的上菜速度很快,煎、炒、油炸、蒸煮,每一樣的味道都不錯,算起來的確是家上佳的司局。

最後一道菜上來時,台盤司的人報菜名:“最後一道,炒碗托兒。”

相比前麵文雅的名字,這道菜的名字略顯平庸。

徐中丞笑著說:“這菜名和雨勢亭的風格不符啊,該改個風雅的名字,就叫……”

他話沒說完,發現恒王、寶陽郡主和劉子今全都愣了下。

這菜有什麼不對嗎?

恒王聲音有些顫抖:“快、快呈上來。”

一碗樸實無華的吃食呈現在眼前,似麵非麵,隻有一指長,表麵光滑,有棱角,和番薯絲、肉腸片在一起炒熟,色澤溫和。

寶陽郡主看向恒王,抿了下嘴唇說:“阿爹,外形真的很像。”

劉子今已經拿起筷箸夾起碗托兒嘗了一口,還是小時候的口感,脆彈中帶著軟糯,清爽利口,相比於麵條,更像是涼皮和灌腸的口感。

他深吸一口氣:“味道也像。”

恒王手中的筷子尖都在顫抖,夾了一條送入口中,熟悉而又陳舊的味道讓他想起很多往事。

年輕的年紀,無憂的年歲,還有……相濡以沫的夫人。

徐中丞還在狀況之外,聽著一家子莫名的對話,茫然地問:“你們在打什麼謎語?”

一時沒人回答他。

寶陽郡主也嘗到了熟悉的味道,香中帶著辣味,還有太原府特有的香醋味道:“阿爹,和阿娘做得味道一摸一樣,阿娘是太原府人氏,從前常常給我做碗托兒吃。”

恒王長舒一口氣:“是一樣,從前她隻要一想家,就做這道民間吃食,後來給你做,再後來給子今做,最後她……”

因為一場大病,猝然離世。

劉子今神色也有些黯然,他是最後吃到阿婆做碗托兒的人,那時他才四歲。

爹、娘、阿公都在戰場上,阿婆又病重垂危,他一個四歲的孩子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

這碗托兒汴京城中沒有賣,這裡的廚子也不會做這道吃食,想不到那梁小娘子竟然會做。

恒王在戰場上,甚至沒能見發妻最後一麵,這碗碗托兒不僅味道好,也的確給他帶來無儘的念想。

徐中丞終於懂了,原來這道吃食是恒王妃的拿手菜,怪不得一家子齊齊變了臉色。

他等氣氛緩和後,突然說:“廚司竟然知道王妃是太原府人氏,是不是彆有用心啊?”

恒王很少表現出喜好,現在廚司卻連恒王妃是太原府人氏都打聽到了,為了討好恒王,還真是費儘心思。

恒王沉默著,寶陽郡主也沒說話。

片刻後,倒是劉子今先開口:“徐中丞所慮有理,隻是廚司本就是為主家做好飯菜,職責所在,晚輩覺得不必苛責。”

徐中丞看了劉子今一眼,微微皺眉,連郡主都稱呼他為阿伯,劉子今卻仍以官職相稱。

他早就聽說郡主的獨子清冷疏離,原來可以蒙蔭襲爵,去仍要走科舉一途,靠自己入仕為官,倒的確不用看人臉色,斡旋交際。

劉子今又看向恒王:“阿公,這做碗托兒的廚子也是花了心思的。”

“子今說的有理,廚司有心了。”恒王點頭道,“來人,且去問做碗托的廚子,願不願意把食方交出來,本王重重有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