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說劉子今出席李府,江臨還能理解。
博士交代一定要鑒賞的幾幅字畫,其中有兩幅在李府展出,子今便是衝著那字畫去的。
可這於府,又無甚字畫,為何要來?
江臨回憶起好友的往昔,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、一心隻讀聖賢書的主兒,彆說出席宴席,就是下學到食堂吃飯,都覺得浪費時間。
最近卻三天兩頭的在各家宴席上露麵,前有李家,今又有於家,心裡哪還掛念著讀書的事?
劉子今修長的手握著白皙的象牙筷箸,夾起一片羊肉放入暖鍋中:“主家有上好的膳食款待,為何不來?”
江臨:“……”
這是理由嗎?
“你以前可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。”
劉子今已經食用好幾片羊肉了,這羊羹溫潤異常,和前些時日李府那五穀漁粉的口感如出一轍。
“隻是從前沒遇見和脾胃的吃食罷了。”
江臨還是狐疑,囔囔著他不信。
這有什麼不信的,一開始於寺卿的請帖遞過來時,劉子今確實是婉拒的,但無意中聽說於府請了四司六局來操辦宴席,正是前些日子給李府操辦宴席那家司局。
讓他一下子想到前些時日品嘗的紅豆糕、棗花酥和漁粉。
若還是那家司局的話,去於府赴宴也不是不行,於是便接下那帖子。
突然,江臨恍然大悟地“哦”了一聲:“你知道於府吃食出眾,特意帶我來吃的!”
繼續感動兮兮道:“子今兄,不愧是竹馬之誼,這份情誼我江臨記下了。”
劉子今:“……”
恰時,又一道菜上來了,台盤司的人高聲報著菜名:“麻葉酥酪!”
酥酪味香甜,是汴京城中小娘子和孩童的最愛,男子自持驕矜,食用者甚少。
江臨滿以為劉子今絕不會動這道甜食,卻不想瓷盤一呈上來,劉子今就拿著筷箸品嘗起來。
駭得他嘴巴都張大了,這還是他認識的矜貴郎君嗎?
劉子今卻不覺有任何不妥,既然廚司中有廚藝佼佼者,必然每道菜都要品嘗的。
眼前這麻葉酥酪呈現深褐色,褶皺清晰可見,像隻卷起來的汗巾子。
一嘗,果真這酥酪也有驚喜。
首先便是這麵皮,薄得像張宣紙,一抿便破,裡麵的酥酪便噴湧爆漿而出,酥酪的甜味並不重,重點在於香,這點很符合他的口味,其次口感也是絕佳,細膩綿長,帶著微涼,竟比宮中禦廚做得酥酪還好。
熟悉的感覺讓他更加確定,這道麻葉酥酪和棗泥以及漁粉,出自同一人之手,且是位廚娘,而非廚子。
江臨沒吃過禦廚的手藝,隻覺得這酥酪好吃極了,他在東京市井中吃的酥酪不少,卻沒有一處能和這道相媲美。
口中含著食物,嗚嗚咽咽地說:“真好次!”
這道麻葉酥酪和於相公做使節時吃得不一樣,原本他還失望了一瞬,想著中原沒人能做草原上的食物也屬正常,不想一嘗,味道卻一點不比曾經吃的差。
賓客們更是讚不絕口,管他一樣不一樣,隻要好吃,隻要讓賓客滿意,不就是最好的結果?
於相公高興道:“的確不錯,廚司當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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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院廚房,廚房的活計基本上忙活差不多了。
去刺探“情報”的采荷手舞足蹈地回來:“好消息好消息,於老爺的賞賜馬上就來了!”
張鐺頭兒笑說:“你好好說,怎麼就賞賜了?”
采荷把前院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一遍,激動地說:“於老爺那舌頭可是難伺候得很,竟不住地誇讚那羊卷暖羹和麻葉酥酪兩道吃食。”
這兩道吃食原本是最難做的,現在反而成了最成功的兩道菜。
張鐺頭兒知道功勞在誰,他調製的羊羹雖然沒問題,可若沒有梁琪削出來的羊肉卷,這道菜怕是要黯然失色一大半。
還有那麻葉酥酪,從頭到尾都是梁琪一人所做,她那備菜丫頭,乾的完全是廚子的活兒。
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。
“梁小娘子,你的確很有天賦。”張鐺頭兒說,“若是有合適的機會,我來跟司長說,提拔你當大廚。”
梁琪笑說:“那就有勞鐺頭兒了。”
采荷繼續說:“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,原本於相公要賞賜的不是做這兩道菜的人,而是王司長。”
主家吃著廚司的菜做得好,賞賜整個廚司也是有的,賞錢多半先發到司長手中,司長看心情發給低下的人。
廚司的王司長是個愛財之人,這樣的賞賜有一半概率是到不了她們手中的,除非像上次一樣,梁琪給司長幫了大忙,王司長才願意把錢分出去。
梁琪問:“那是怎麼又改主意了呢?”
“托那劉官人的福。”采荷說,“於相公要賞廚司,旁的賓客都沒說什麼,隻有劉官人說群賞不如獨賞,才顯得相公恩賞分明,於是於相公就改了主意。”
上回在李府,那魁首劉官人彆出心裁地挑中棗花酥……的餡兒,現在又搞出“群賞不如獨賞”的理論,還真是獨特。
梁琪心說,不是說那劉官人一心隻讀聖賢書,嚴肅得很,這不挺有趣的。
她饒有興趣地問:“劉官人原話怎麼說的?”
采荷回憶了一下:“劉官人說‘相公既誇讚這兩道菜好,不若恩賞到人,水夫當賞、火夫當賞、備菜人當賞、廚人更當賞’。”
梁琪撲哧笑出聲:“照他那麼說,整個四司六局的人都當賞,那羊肉還是菜蔬局送來的,飯菜可不是台盤司上的?”
“你管他那麼多呢。”采荷不在意地說,“隻要咱們有賞賜,我就高興。”
梁琪點點頭:“的確是托了那位劉官人的福。”
正說著,前院差人來了,詢問道:“哪位是做麻葉酥酪的廚人?”
梁琪半舉起手:“是我。
那人又問:“哪位又是切羊肉卷的廚人?”
梁琪的手尚未放下:“是我。”
來人語氣恭敬:“小娘子,請隨我來,我家相公要親賞你。”
采荷剛才走得急,竟不知道於相公要見梁琪,好在是賞非罰,又不是什麼壞事。
梁琪便在於府下人的帶領下來到前亭。
賓客尚未散去,蜜煎局和果子局又上了點心和水果,供賓客們當小食吃。
梁琪快步走過去,規規矩矩行了個叉手禮:“於相公大安,各位官人大安。”
坐在上座的於相公不料請來的廚子竟是個年輕小姑娘,“嗬”了一聲道:“竟是個如此年輕的小娘子。”
想梁琪前世也是從商的,這樣的大場麵並不畏怯,還能玩笑著答:“相公莫要小瞧,妾身雖是年輕小娘子,卻已涉足廚子行當多年,若再無好手藝,決計要被同行說蠢笨的。”
於相公笑了起來,又問梁琪那酥酪是何做法,為何會比樊樓大廚做得還要好。
梁琪一一細說。
坐在下首的江臨又湊到劉子今旁邊:“原來是位俊俏的小娘子,難怪子今兄會主動為佳人請賞。”
方才席間,於相公說要賞廚司,劉子今竟站起來提議時,他差點驚掉下巴。
他這竹馬,可不是多事的人。
旁人都評價子今是“高調做事、低調做人”,才華上一鳴驚人,做人卻極為低調,今兒也不知道日頭從哪升起來的,竟開口為廚子請賞。
這可太吊江大官人的胃口,既然劉子今主動為廚子請賞,他江臨就要讓那廚子親自來接賞。
那兩道菜的確是上上佳品,他也想見見廚子是何許人也,便也學著劉子今也向於相公提建議……
劉子今淡淡回說:“難道不是你提議要見?”
江臨大大方方承認:“是是是,我這提議又沒錯,否則怎麼能見到如此靚麗的廚娘?”
劉子今目光微垂,覺得那棗泥、漁粉、以及今日的酥酪,卻是該出自這麼靈動的小娘子之手。
梁琪領了賞,還替張鐺頭兒、采荷和廚司的其他白席人也領了賞錢,畢竟劉官人親口所言“水夫當賞、火夫當賞、備菜人當賞、廚人更當賞”嘛。
王司長人都來了,就在廳堂外候著,方才一聽說於相公要賞廚司,他就急忙趕來了。
誰知於相公又改了主意,賞錢沒他的份。
台盤司的司長此刻也在堂上,正吩咐手底下的人撤換碗盞,聞言倒是長出一口氣。
一開始於相公說賞賜廚司,他這心裡頭就有些不平衡。
同是司長,廚司就多得賞賜,他們台盤司又是上菜又是洗碗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卻極少拿到主家的賞賜,隻能眼看王司長賺得盆滿缽滿。
早起和王司長在涼亭喝茶時,還親眼見王司長克扣備菜丫頭的工錢進自己的腰包。
現而王司長的賞賜泡湯了,他心裡卻平衡許多。
廚子和備菜丫頭拿賞賜他不嫉妒,畢竟人家做的菜確確實實被主家誇讚了,隻要不是其他司長就好。
王司長沒瞧見台盤司司長的神情,隻看到梁琪捧著一兜子的錢從堂上出來,看得他臉色都冷下來了。
梁琪抱著錢回到廚房,按照於相公的賞,把錢一一分給水夫、火夫、備菜丫頭和廚子。
張鐺頭兒到底是掌勺,分到不少賞錢,總覺得拿著心裡有愧,要不是梁琪懂事,這錢他本拿不了那麼多。
采荷分到三百錢,雖然比梁琪的賞錢少得多,卻心滿意足得很。
同是備菜丫頭,梁琪的廚藝都已經磨練到這個地步了,她還仍舊隻會備菜,拿微末的賞錢。
但她心裡一點都不嫉妒,沒有金剛鑽,不攬瓷器活,梁琪吃肉她根本喝湯就很好啊。
誰知,梁琪卻跑來說:“荷娘,我知道你賞錢少心裡不好受,往後你就跟我苦練廚藝,不能一直當備菜丫頭。”
采荷:“……”
她其實也沒那麼遠大的抱負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