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此同時，乾清宮西暖閣。

康熙被服侍著洗浴完畢，卻並不留牌或者就寢，而是披著袍子坐在書案前看折子。

多年的皇帝生涯，叫他自然帶著震懾的氣場，叫人摸不透、猜不到他的心思。尤其是康熙二十八年之後，太皇太後、孝懿皇後先後薨了，皇太子又大婚，皇帝越發孤家寡人，也越來越聖心難測、甚至是喜怒不定。

而在此時，三阿哥胤祉垂頭恭順跪在不遠處，屏息凝神，餘光瞥見皇阿瑪手上許久沒有翻動，卻也不敢出聲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，胤祉膝蓋都跪僵了，才聽到外麵傳來梁九功的聲音：“萬歲爺，奴才特來回稟，太子爺那邊已然安置了。”

康熙低低嗯了一聲，終於放下手中根本沒看的折子，叫他進來。梁九功應了“嗻”，進來後卻沒想到三阿哥也在，分明是禦前辦事穩重的老人，卻依舊十分明顯地腳下一頓，才給皇上和三阿哥分彆見了禮。

康熙閉著眼並沒察覺，隻道：“說吧，毓慶宮如何？”

“……”梁九功瞥了三阿哥一眼，見皇上沒有讓他退下的意思，隻好又應一聲，撿著大略說了一說。

胤祉被迫旁聽著，一時隻覺得頭皮發麻，偶爾餘光一瞥皇阿瑪臉上表情，更覺恐怖萬分。

還有梁九功手邊那個黃龍包袱，他並不想知道裡麵裝了些什麼。

胤祉更深地垂下頭去，以掩飾臉上的木然神色。

好在皇阿瑪終於還是記得還有個兒子在，並沒讓梁九功打開包袱，而是一揮手叫他退下了。

胤祉這才悄悄鬆了口氣，下一刻，卻聽見皇阿瑪道：

“朕有時候亦想，朕是不是對太子太嚴苛了些。像你們，朕從未親自過問這些瑣碎事，如今瞧著，倒也還成。”

“兒臣惶恐，兒臣萬萬不敢與二哥相比較，皇阿瑪折煞兒臣了。”胤祉微微垂著頭說。

而康熙聽了他的話，輕輕嗯了一聲：“你們二哥，文韜武略素來叫朕放心，你們做弟弟的，也該多向太子請教，能學得他一二也是好的。”

胤祉道：“是，兒臣定聽皇阿瑪的話，多向二哥求學。”

康熙唔了一聲，微一出神，卻又道：“隻是你們二哥這個性子……唉，胤祉，朕思來想去，這件事還是得交給你來辦。老三啊，你願不願意為皇父分憂？”

胤祉聞言一愣，瞬間不安：“皇阿瑪，兒臣愚鈍、兒臣……”

然而康熙隻不容拒絕地一擺手，冷冷道：“老三，你聽朕說。”

胤祉這才被迫住口，聽得皇阿瑪緩緩道：“你們二哥，原是個好的，如今這樣子忤逆不孝，定是有那起子小人背後教唆。胤祉，朕且問你，你瞧著這些人當是誰？”

胤祉腦子裡霎時閃過很多人的麵孔，卻是一個人都不敢說，隻垂頭道：“兒臣愚鈍，平日隻知讀書，並未想過這些。”又道，“二哥在弟弟們心中，從來都是光風霽月……”

話未說完，康熙卻驀地笑起來：“是嗎？哈哈哈！老三，你跟朕說實話，你恨你二哥嗎？”

胤祉大驚！他慌忙地抬頭，不可置信地望著皇父，又重重磕下頭去：“皇阿瑪明鑒！皇阿瑪，兒臣從未如此想過！”他連連辯駁，驚恐之下都有些口不擇言，“皇阿瑪，皇阿瑪您是知道兒臣的，兒臣母妃失寵得早，是二哥一路照顧我，兒臣剛搬到阿哥所時，大半家私都是二哥賜予……兒臣對二哥隻有感恩敬重，絕沒有一分一毫其他！”

胤祉仰頭想再說些什麼，抬頭卻見皇父麵容冷厲，鷹隼一般的眼睛盯著他，幽幽道：“是嗎？既如此，怎麼你二哥誤入歧途，你這個好弟弟，沒有拉他一把呢？”

胤祉的聲音戛然而止，他張了張口，卻說不出話來，臉色迅速地蒼白如紙。

他這是……要完了嗎？胤祉腦海紛亂地想著。

皇阿瑪這是在怪他？還是在懷疑他？事涉儲位，雖說皇阿瑪以仁政聞名，但唐朝李隆基也曾一日殺三子……

這些話為什麼偏偏隻對他說？怎不對大阿哥說去？還是說到頭來，他精進課業、努力辦差，終究未入皇父的眼，所以被拿來第一個開刀？

胤祉心中不安起來——這麼說來，原來並不僅僅隻是太子，他們每一個人都逃不過！

胤祉幾乎忘了呼吸，然而康熙打量著他的反應，卻又笑起來：“好了，看把你嚇的！起來吧。”

“……”胤祉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，頓了下才抬頭看過去，澀然道，“謝皇阿瑪。”

他踉蹌著站起來，神色尚未恢複，康熙又道：“朕知道你是個好的，忠孝仁義，讀書讀得好，辦事又精明。所以朕才說，這個差事隻能你來做。”

“聽著，你二哥想去兩湖辦差，他的心是好的，但總有些人想傍著他這棵大樹奪權牟利，老三，你道這人是誰？”

這一次胤祉不得不答了，他茫然著表情，低聲說：“兒臣以為，是……赫舍裡索額圖。”

“是極。”康熙滿意地笑了起來，“他跟太子說，想讓太子帶法保一同去，你二哥答應了。你說，胤礽是真心答應，還是被他脅迫？”

“……”胤祉張了張嘴，逐漸又感到窒息，“兒臣、兒臣不知道。”

“不知道，那便去查清楚。”康熙輕輕說著，“這一次，朕要你和你二哥、還有赫舍裡法保一同前去，朕要知道，你二哥究竟是真心和索家攪合在一起，還是被那幫奴才秧子欺淩到了頭上去？還有，不論太子是不是真心，他們之間——究竟有沒有密謀什麼？”康熙站起來拍了拍胤祉的肩膀，沉聲道，“老三！你是朕的好兒子！去幫朕查清楚，否則朕寢食難安！”

而胤祉望著皇父，卻是沉默片刻，才開口道：“皇阿瑪，若是兒臣查清楚了，您和太子爺之間，是否就能太平了？”

“這是自然。”康熙笑了起來，“不僅如此，朕還要嘉獎你，封你為誠親王，從此二人之下萬人之上，好不好？”

“……”胤祉澀然笑了起來，“皇阿瑪折煞兒臣，兒臣不求做什麼親王，隻求來日若有什麼事，皇阿瑪能留兒臣和妻子一條命便好。”

他撩袍跪下，深深磕了一個頭，“皇阿瑪，兒臣告退。”

*

深夜，阿哥所。

三福晉董鄂明真還沒睡，點著燈一麵等三阿哥回來，一麵叫人煮了麵做夜宵。

好容易聽著外麵問安的聲音，三阿哥打了簾子進來了，明真便叫人捧了麵來，自己興致勃勃地道：“爺？您可算是回來了，快嘗嘗這個！保管好吃！而且您準沒見過！”

她獻寶似的親自捧來一個小瓶子，往麵裡倒了點紅通通的粉子，又點了兩滴香油，拿筷子攪拌勻了，遞給三阿哥：“這個叫辣子粉，是宮裡新出的東西，是毓慶宮那邊傳出來的。哎呀，總之現在闔宮都愛吃這個，尤其是皇太後！”

她笑著坐過去：“說起來這中間還有一段故事。三爺您知道的，皇太後她老人家一向胃口不好，那雞鴨牛羊，煮得爛爛地送上去，皇太後隻不愛吃。偏巧那日皇太後身邊的大姑姑圖茉吃個夾肉餑餑，不知怎的特彆香，把太後她老人家勾了過去，一吃吃了一整個！午後皇上過去請安，聽了這事還訓圖茉，說她不該給太後吃這許多，容易積食，結果轉頭自己也吃了大半個，可笑死我了！”

“哦對了那餑餑為什麼這麼香？就是因為加了這辣子粉！現在連禦膳房都趕忙地備一些，就怕皇上萬一想著這味兒吃一口。我這一小瓶，還是特特找了人去問毓慶宮小廚房，然後托了阿哥所仿製出來的。爺您嘗嘗，可比額娘宮裡的好吃太多。”

她把麵碗推過去，然而三阿哥隻低頭看了看，沒動。

明真這才覺得不對勁，仔細看了看他臉色，心下一突：“爺？這是怎麼了？出什麼事了？”

胤祉歎了口氣，握住她的手：“叫其他人都出去，明真，爺有話跟你說。”

董鄂明真照做了，四下無人，胤祉同她講了乾清宮的事，又道：“是我對不起你，明真，是我沒用……”

胤祉麵色蒼白，整個人神遊天外。董鄂明真嚇一大跳，忙攬住他，卻是道：“爺，爺您彆嚇我！”

而胤祉低頭看看自己，自顧道：“我沒得選，我得去兩湖了。太子和索額圖……”

“三爺！”明真瞬間臉色嚴肅下來，“三爺，這差事我們不能接！您一向聰明，怎麼犯糊塗！”

胤祉隻沉默地望著她，明真猜著他的意思，不可置信：“爺，爺您清醒點！皇上這麼說是在嚇唬你！無論如何咱們打死推拒就是了！難道皇上還能真的不分青紅皂白把您殺了？您怎麼真就應下了！三爺！咱們的弘晴才剛出生啊！”

董鄂明真跪了下來，眼中含淚，胤祉這才如夢初醒，恍然道：“是了，……你說的對，弘晴才出生。”

見他鬆口，明真這才鬆了口氣，笑起來：“但爺已經答應了，沒事，我有辦法，爺照做就是了，好不好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