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凝先是顛得快要吐出來了,接著馬車停下來,外頭卻十分熱鬨。
待外邊靜些,卻傳來越止溫和嗓音:“薛娘子,已經無事了。”
越止嗓音十分平和,宛如淙淙清流,流轉幾分溫和味道,仿佛能安撫人心。
薛凝輕輕嗯了一聲,撩開車簾,入目是一片青色衣角,素淨整潔。
越止披風如墨,上頭繡的白梅亦染上幾點殷紅。
那張清雅秀麗麵頰抬起,正望向薛凝。他眉色如墨,眉頭正沾了一點鮮血,順著眉角滑落,化作一道淺淺血痕,襯著一張臉,愈發豔煞。
薛凝嗅著他身上似有股味兒,是殺人後味道。
空氣中略有些腥氣,遠處是的的馬蹄聲。
越止出語安撫:“眼見裴署長將至,那些刺客自是不敢久留。薛娘子,你可還好?”
薛凝點了下頭,雖有些恍惚,尚不至於十分害怕。
她要下馬車,越止讓她稍等下。
這車前架上撒了一蓬血汙,越止以衣袖擦拭乾淨,才讓薛凝踩著下車,不至於鞋底沾血。
薛凝自然沒這樣講究,越止卻偏生這般細致體貼。
薛凝打量,地上有六具屍首皆是黑衣覆麵,還躺著一個玄隱衛士,另有個玄隱衛士受了傷,正捂著傷處喘氣。
馬蹄聲愈密,裴無忌已到了現場,麵色沉了沉。
這一路策馬狂奔,裴無忌通身結著凝重殺氣,他右手扣住刀柄,刃已出鞘兩寸,似合非合,蓄勢待發。
如今單手勒馬停住,裴無忌猶自手扣刀柄,未曾鬆手。
目光觸及薛凝,他已上上下下,從頭到腳把薛凝打量一番。
薛凝未曾受傷,隻是一番顛簸,釵脫發鬆,青絲散落,垂散臉邊。薛凝本來體弱,麵頰自帶三分病氣,也沒什麼血色。
如今受了一番驚嚇,麵頰倒是添了淡淡紅暈,倒似比平日要鮮潤動人幾分。
薛凝站在越止身邊,又仿佛跟越止有點像。不是五官像,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氣質。薛凝蒼白的肌膚泛起紅暈,麵頰青澀未褪,卻又似沾染了一層淡淡的霧氣。
她和越止一樣,都十分聰明出挑。
觸及裴無忌目光,薛凝反應也快:“呂娘子也還好,隻是嚇著了。”
裴無忌嗯了一聲,忽而明白薛凝雖是可厭,在自己心裡總歸是罪不至死。
其實這也不足怪。若不是裴無忌厭惡薛凝惡毒本性,薛凝本該是他容易生出好感類型。
整個裴氏喜好其實都是這樣,自己生得美貌,對旁人顏值亦十分挑剔,喜美厭醜,而且厭蠢煩拙,對癡蠢之輩毫無耐性。
就如裴後用越止,彆的考量自然也有,但越止樣貌好又頗有心機,正好也是對裴後胃口。除此之外的人品,裴後就並不怎麼在乎。
欲做大事,姑母也並不介意用幾個酷吏。
但裴無忌卻頗為介意。
故薛凝若死了他雖難免會覺可惜,但仍覺十分可厭。
這時節,薛凝已將呂雪君哆哆嗦嗦扶出來。
呂雪君雖頗有手腕,卻並未見過這樣的陣仗,顯然嚇得不輕。
呂雪君顫聲:“可,可是裴署長以我等做餌?”
她已成了驚弓之鳥,受了很大驚嚇,還覺得自己以及整個呂家已成棄子。
薛凝擱一邊安撫:“呂娘子想差了,若裴署長有心如此,就不會令署令相隨。他也絕不會想到對方竟這樣大膽,如此仍敢動手。”
跟裴無忌不一樣,哪怕薛凝不喜歡裴無忌,也不會給這廝扣些莫須有罪名,這叫人品高下立見。
薛凝說得也有幾分道理,呂雪君麵色稍稍緩和了些。
就在這時,卻是異變頓生。
空中傳來輕巧破空之聲,一枚弩箭飛快朝呂雪君這個方向掠來。
電光火石間,裴無忌反應也是極快。一瞬間,裴無忌眼底流淌澎湃怒意,伴隨怒意滋生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冷靜。
他手本握住劍柄,將合未合,驀然抽出,劍破匣而生清吟,在陽光下掠過一片銀色的白光,銳氣逼人。
裴無忌已是飛快彈身,長劍狠狠一斬,劍氣若銀瓶乍破。
那判斷也妙到巔峰,一劍竟將射來飛弩斬做兩截。
飛弩餘勢未消,方向略偏,咚的射穿裴無忌揚起玄色披風上那朵白蘭,再釘入馬車之上。
薛凝反應過來時,不覺冷汗津津,隻看著裴無忌垂目緩緩合劍入鞘。
如此劍技,裴無忌分明武技非凡,而裴無忌那張俊美臉孔之上尚有未曾消退的殺意。
那刺客分明是工於心計,擅於獵殺,刺客也是利用了幾分心理盲區。
眼見裴無忌來援,旁人必以為刺客趕著逃命,誰想竟有人留下,尋個鬆懈契機,在意想不到時刻出手。
裴無忌打了個手勢,身側幾個玄隱衛士已追出去,薛凝似聽到長草中傳來一陣子悉索輕響。
看來不單單是越止這個署令,就是裴無忌這個署長來了,人家照樣不給麵子。
薛凝瞧著裴無忌麵上未褪怒色,也能有幾分理解。
她手臂卻扶著已經站不穩的呂雪君。
連番受驚,呂雪君顯然也已經崩潰了。
她發顫說道:“我真的不知曉,我當真不知道啊!我問過大兄,他卻並不肯說,說此事茲事體大,並不是我能沾染。我隻知與大兄合夥做生意之人並不好惹,隻能避上三分,我亦不敢招惹追究。”
裴無忌眸色深深,這樣盯著呂雪君。
他樣貌好,京中傾慕裴無忌的女娘不少,可這雙眼盯著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女娘,卻殊無溫柔之意。
事已至此,對方殺人滅口的心思已展露無遺,呂雪君亦無必要說謊。彼此已撕破臉,呂雪君求庇玄隱署方才是最好選擇。
如此看來,死去呂彥在親妹妹跟前也是守口如瓶。
裴無忌終於移開目光,輕輕嗯了一聲,又皺了一下眉頭。
薛凝也心想自己並未猜得全對,呂雪君可能試探出其兄合夥之人身份不俗,但呂彥並未對這個妹妹交底。
她手臂扶著呂雪君,心想還是扶受驚的呂雪君上車休息。
這時候呂雪君卻湊過來,悄悄在薛凝耳邊說了個名字。
呂雪君顯然非常狡詐!
裴無忌以為她不知道,薛凝也以為她不知道,誰都想不到呂雪君居然仍有隱瞞。呂雪君沒有當眾說,卻悄悄的飛快在薛凝耳邊提了一嘴。
薛凝也沉得住氣,隻眸色輕輕一動,臉上瞧不出什麼異色。
她再抬頭看呂雪君時,呂雪君又恢複了那氣若遊絲,要死不活,滿麵驚惶樣子,仿佛剛才耳語隻是薛凝的錯覺。
這失了三魂七魄樣子,任誰看了也不會疑心呂雪君還知道些什麼沒有說。
裴無忌揮揮手,讓人送呂雪君先回去。
薛凝覺得人家也不全是演技,呂雪君麵上驚惶肯定有幾分真心實意。
她扶著呂雪君上了馬車。
薛凝摸出一根長釵,將散下頭發挽起來。
她烏發如墨,頭發挽起時,露出一截雪白頸項。穿了有半年了,薛凝早學會了嫻熟用釵挽起頭發。
披頭散發的不利於工作,薛凝把自己整得挺利落。
刺客早就跑路,不妨礙薛凝勘察一下現場痕跡。
裴無忌冷著一張臉,倒並未阻止,讓下屬將刺客服飾、兵刃先收集起來,再加以比對。
昨日下雨,今日無雨天陰,土地還是濕潤的。所謂燕過留痕,長草堆裡也有幾個較清晰腳印。
薛凝取尺量過,掏出個方便記錄的小冊記錄。
越止似對她頗為好奇,跟在薛凝身後,態度也很熟。
“薛娘子,可有什麼發現?”
薛凝也不避諱:“男性足印,足長約八寸,按身高是足長七倍來算,凶手大約有八尺左右身高。”
大夏一尺約23厘米,犯人身高約一米八。
越止稱讚:“薛娘子果然博識。”
薛凝碼著足印繼續望下去,刺客轉身,接著急走,故隻足尖著地,是發足狂奔之勢。一擊不中,便再不逗留。
再往前便是河,刺客走幾步潛入水中,借地勢之地,比備馬更易逃脫。
她拿出皮革製成軟尺量步距,對照身高判斷做參考。
“每個人走路姿勢本皆有一些微妙不同,亦有屬於自己特點。從步距來說,凶徒左腳踏出步距會比右腳短寸餘,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習慣所至。”
越止聽得十分認真,專注凝視薛凝,還幫薛凝打打下手。
他點點頭:“還是薛娘子觀察細致。”
越止情緒價值拉得滿滿,不但聽得十分專注,還時不時恰到好處稱讚薛凝兩句,跟初見時陰狠計較大不相同。
兩人聊得還挺好,薛凝初步勘察完現場,問道:“越郎君可是猜到有人會半路劫殺,所以才特意相送?”
越止沒否認,點了下頭,又說了聲是。
薛凝:“如此有心,我還未多謝你呢。”
越止笑了一下,溫聲:“你謝謝我?可旁人不會這麼說。”
薛凝麵上露出幾分好奇。
越止道:“他們會說我可是故意以人為餌,又或者正因我在,所以果然有禍事發生,說不準這些禍事正與我有關。”
薛凝笑出聲:“怎會有人如此自以為是?”
裴無忌當然也聽見了,聽著好似在內涵自己,心下有些忿意。
因為裴無忌正是這樣想的,當然不免對號入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