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賞完放生池,薛凝便被領入茶廳奉茶。

薛凝注意到一旁幾案之上放著幾個檀木托盤,托盤上有珠串、玉牌等物,擺著些手工藝品。

淨空解釋:“都是京中貴眷親手所做,在佛前開過光,放本寺義賣。所得財帛,皆由本寺操持濟貧扶危,也是京中女眷一片善心,如此行善積德,必定福壽綿長。”

薛凝點頭,若有所思,大夏也有自己的串手鏈。

淨空侃侃而談:“當年靈昌公主在本寺義賣,裴後花了五萬脂粉錢買下公主所製瑪瑙手串,全用於賑濟京畿之地貧戶,行的是大善之事。”

靈昌公主是陛下愛女,說是天之驕女也不為過,皇後娘娘自然捧場,這麼給公主抬名聲。

眼見薛凝聽得津津有味,淨空盤算這薛娘子說不定也有意湊個熱鬨,買個開光飾物給自己沾些福氣。

薛凝:“不如我也做件東西,開光後義賣?”

原來不是出錢買而是賣,淨空唇角輕輕抽搐一下,擠出笑容:“自是可以,再好沒有了。”

她略摸了底,這薛娘子跟傳聞中果然不好相與。

時間差不多了,雲蔻和翠嬋也將屋子收拾差不多,薛凝也到了自己新居所。

分給薛凝的是兩間上等廂房,窗戶朝南,亮堂通風。

薛凝進去一瞧,還是個套間。

房間收拾差不多,薛凝再跟兩個婢子一道將自己各樣道具搬出來。翠嬋看著這些奇奇怪怪東西算是開了眼,但也不敢多問。

午膳是雲蔻去香積廚領的吃食,法華寺招待的都是達官顯貴之家的女眷,素食一向做得十分精致,用腐竹、香菇、豆腐等物做成肉樣子,味道也不錯,糕點也做得精致。不過幾個女孩子都是長身體時候,薛凝琢磨著還是搞點肉食,隻要不在寺裡麵吃就是。

用過午膳,薛凝又想起方才許的義賣之事。

盤算著要做個物件兒開光,薛凝略略思之,也有了想法。

薛凝令雲蔻討來符紙、朱砂,抄了些除厄解穢經文,折成護身符。

送去淨空跟前時,淨空唇角微微抽搐。

這製作成本忽略不計吧?再來薛娘子這字,寫得也實是讓人吐槽無能。

身為大寺優秀業務骨乾,淨空文化素養可不低。

薛娘子肯定不缺錢,她這個郡君雖空有名號,沒什麼封地內任命官吏的權力,但賦稅卻是薛凝自己個脂粉錢。每年屬於薛凝的租稅、貢賦、徭役等,都會從當地千裡迢迢辛苦轉運至京城,送至薛凝跟前。

這些以前被寧川侯府貪墨,以後卻會親送至薛凝手裡。

寧川侯府從前拿這些在在京中買鋪,京郊置辦田地,這些都是要還的。

淨空心忖薛娘子何必這麼委屈自己?哪怕今年的稅賦未曾送來,使喚寧川侯府就是,薛娘子又不是不會使喚。

淨空身為本寺金牌銷售,決定放長線,釣大魚。

薛凝:“護身符開光,盼有緣者得神佛庇佑。而且既是我親手所製,阿凝也願助一臂之力,我雖無彆的什麼本事,卻有些斷獄查案之能。”

薛凝這是有意攬案子?

大夏雖風氣開放,可畢竟男女有彆,這女子犯事多以族例家規處置,男子查起來也多為不便。

法華寺流量大,出入的又多為女眷,目標受眾比較符合。

淨空也回過味兒了,心想這薛娘子並不缺錢,隻是缺名。

大夏女子過了二十歲,可以開女戶,若是宮裡有恩賜,指不定還能開府,淨空估摸著薛凝想開府故而這般攢名聲。

這個義賣倒也稀奇。

做銷售最重要是什麼?是有故事可以講。就像裴後抬舉靈昌公主,淨空那是逢人必講。

如今淨空捧著薛凝輕飄飄字跡跟鬼畫符一樣得護身符,心裡也起了點兒興致,琢磨著若整出些花活,能搞出什麼樣業績。

這義賣所得財帛固是用於濟貧,但法華寺也會十中抽一,收取一些管理費用,這些都能算作淨空業績的。攢了業績資曆,等淨空歲數到了,寺監的職位也能爭一爭。

不過淨空目光落在這護身符上時,還是禁不住眉頭皺一皺。

這薛娘子的毛筆字也實在是一言難儘,忒醜。

薛凝住入法華寺的次日,沈偃差人相請,說京郊發生凶案,盼薛凝助之。

傳聞中沈家已無心這門婚事,但沈郎君卻這般殷切,也不避忌跟薛凝來往。

可見傳言不可儘信。

寺中上下瞧在眼裡,愈發覺得這薛娘子不可小覷,指不定有什麼前程。

【狗雜種,今日該死!】

【阿娥,阿娥,我殺了這廝替你報仇!】

【阿娥,你當真命薄!】

【我殺了你,該死,該死!】

薛凝手觸男屍時,那些心音就傳入了薛凝心中。

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清晰,伴隨而來的還有冰冷的近乎刻骨銘心的仇恨。比之第一次要更身臨其境,代入感更強。

上次薛凝並未感受到這樣的情緒。

男屍是在京郊河邊發現,三十多歲年紀,略有些肥胖。致命傷應該是頸部割喉一記,因為割破了頸動脈緣故,所以半邊臉頰以及領口處衣衫都是噴濺出血跡,連附近草葉也染紅不少。

從血液噴濺情況來看,這裡應是第一案發現場,非死後移屍。

來之前薛凝已知曉死者身份,也略略知曉些關於死者的坊間傳聞。

死者呂彥,其父呂行之原是蜀中巨富,彼時做的是采鹽冶鐵的買賣。呂行之頗有手腕,特意攏聚流民幾千人,再驅其挖礦煮鹽,工錢卻給得極低廉,也算是古代版的廉價勞動力了。擱現代社會就是你不乾有的是人乾。

彼時呂家跟朝廷關係是承包關係。朝廷把鹽鐵礦承包給私人,承包商花錢承包,盈虧自負。

不過盛景卻是不長。

朝廷眼見利潤如此豐厚,便不想將之讓利給商人,便改製由從前的私人承包轉為官家經營。這山澤鹽鐵之利從此不再承包給私人了,而是由朝廷自行設置鹽官打理經營。

呂家聲勢一下子就下來了。

加之呂行之死後,呂彥又是個無學無術紈絝,本來就坐吃山空,又管不住下麵成精了的掌櫃管事,家資亦日益消耗,漸有衰敗之相。

遷居京城之後,呂彥整日裡聲色犬馬,行事荒誕,這好事是一件不做,壞事是一件不落。

但這敗家子最出名的,卻是他虐死自己小妾娥娘。

娥娘本是好人家女兒。

五年前,因兗州、青州水患,生出無數災民。有流民甚至逃荒至京城,被官府安置於宣平門外。

逃荒途中,餓死的人多,與親人失散更不計其數。

彼時娥娘年幼,被個拐子拐走。

娥娘的父親陳丹本是一名大夫,醫術精湛,在家鄉也小有名氣,本來過的也是小康生活。豈料因水患緣故,陳丹一家淪為流民,不得不背井離鄉。

也因為從前家裡生活環境不錯,娥娘也是眉清目秀細皮嫩肉,那拐子也準備養大些再賣。

陳丹死了妻子,丟了女兒,昏在京城城郊,被一個半大少年喂了半碗米湯救活。

後來陳丹便收了那少年做義子,又將自己醫術傾囊相授。

那少年名喚郭崇,也與陳丹一道留在了京城。

這有技術就有活路,一開始兩父子做鈴醫,後又攢錢買了鋪麵。

更巧是走失的娥娘也尋到了,不過拐子卻不肯輕放,非要拿錢來贖。

那拐子跟京中地痞無賴有些關係,若告去官府,人家指不定帶著娥娘藏得無影無蹤。陳丹不想硬碰硬,便想先花錢把女兒贖出來。

這積蓄自是不夠,陳丹想典當鋪子,於是對郭崇說想將女兒贖回許給義子做妻。

其實陳丹也有點自己小心思,義子雖是仗義,可要舍這樣好不容易攢下家底救女,也不能隻靠孝和恩壓人,也得許些實實在在好處。

娥娘本人也沒什麼不願意。

這話是當著拐子麵說的,彼時娥娘淚水盈盈看著郭崇,眼中儘是期待。

郭崇也當真是儘心儘力,不但典了鋪子,還四處籌錢。

如若這樣將娥娘贖出,本也是一樁美事。可後來湊錢時候,拐子又將娥娘再賣給呂家大郎,卷了錢便去,再尋不著人影。

陳丹和郭崇尋上呂家,欲將女兒贖回來,呂彥卻不肯答應。

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呂家也不缺這點兒贖身銀子,呂彥好麵子,自是不肯。

陳丹也為之氣結,鬱鬱而終。

又過了兩年,娥娘模樣長開,呂彥便將之納為妾室。

呂彥一副紈絝性情,縱酒聲色,性子不怎麼好,更不懂憐香惜玉。有次酒後施暴,對娥娘動粗,竟將娥娘虐打而死。

郭崇不肯罷休,可呂家捏著娥娘的賣身契,娥娘仍是婢身。

哪怕告去官府,也不過斷了個失手傷婢的罪名。因是醉酒誤傷,又是奴婢,故罰金一千以示懲戒。

郭崇不甘,便將此事四下宣揚,鬨得沸沸揚揚。

若呂家有一二分慈心,當初抬抬手,也能使娥娘被贖出,不使骨肉分離,更不至於早早死去香消玉隕。

那麼凶手就是郭崇?傳說郭崇為人豪直,頗講義氣。

薛凝若有所思,鬆開手掌,戴上手套。

和上次一樣,薛凝戴上手套之後,那些雜音亦已消失無蹤。

因頸動脈割破大量失血的緣故,死者應該會在數妙內陷入昏厥,很快因失血過多休克性死亡。其手臂上也無抵禦傷,凶手應該是一擊即中。

雖是如此,死者胸口卻有數處刺創,那顯然並非為了製服死者,而是死後泄憤。

這倒是與薛凝觸及屍首時聽到的心音相吻合。

屍體表麵證據看上去也是報複性殺人。

薛凝:“死者手臂並無抵禦傷痕,無明顯反抗傷,但衣衫淩亂,腰帶有暴力扯開痕跡,胸前衣襟有雜亂血指印。凶徒曾搜檢過死者,錢袋被拆開過,不過並未帶走什麼財物。”

若是圖財,死者錢囊中幾塊金餅怕是早就被搜去。

薛凝已剪開屍體衣衫,露出男屍胸前傷口,刺創總共有九處,流血不算多,凶器應當是一柄寬約寸餘的匕首。

她口中說道:“胸口刺創流血不多,應當是割喉之後造成。”

案發現場並無凶器,倒是死人衣擺處有幾個血手印。

凶手行凶之後必定滿手鮮血,就隨意擦手。

血漬暈化,指紋看不大出來,不過卻是能看出是男人手掌輪廓。

薛凝將有較完整掌紋的衣料剪下來,留作證據。

沈偃瞧著薛凝專注模樣,心中也微微一動。

大夏民風雖較前朝開放,但男女之防也是有的。薛凝不畏屍首,心思縝密,但上次薛凝檢查的卻是女屍。他也未曾想到薛凝能毫不避諱剪開呂彥衣衫,仔細觀察呂彥胸口刺創。

少女下巴尖尖,漆黑的眼珠子裡流淌了幾分專注之色,觀察得很是仔細。

沈偃忍不住多看兩眼。

正這時,薛凝聽到馬蹄聲,抬抬頭。

沒一會兒,就看著一道熟悉身影策馬而來,隊伍領頭的正是裴無忌。

也不知誰招惹裴無忌了,他一張俊臉染上了一層寒氣。

玄隱署正式成立,裴無忌著暗紅官服,斜係一條墨青色披風,倒有幾分凜然鋒銳之意,不似之前在寧川侯府上那麼散漫,添了些氣派。

看著也像那麼回事。

就是臉仍然臭,好似誰欠了了他錢不還一樣。

裴無忌下了馬,驀然狠狠剮了薛凝一眼,薛凝簡直莫名其妙!

沈偃客氣打招呼:“裴署長。”

裴無忌:“沈少卿!”

以官職相稱,彼此間看著也生疏了不少。

連薛凝也看出些不對了。

裴無忌也未想到相交多年,一向脾氣不錯的沈偃居然會指責自己,還因薛凝這個狡詐惡女。他將寧川侯府那些汙穢之事扯出來,鬨得沸沸揚揚。沈偃卻不信他隻是一心謀事,偏覺得他故意針對薛凝,就為了給薛凝落下一個凶名。任是裴無忌如何坦然分辨,沈偃也絲毫不信。

裴無忌一直覺得沈偃並沒有自己聰明,有些事縱然做了也能分辨過去。但沈偃就是個犟種,認定了的事說不通。這和善溫厚隻是沈少卿外在,實則他認準的事沒法改。

裴無忌心下愈發不是滋味。

說到底,廷尉府也不缺仵作,但沈偃卻刻意請了薛凝相助。因為沈偃有意彌補,表示沈氏對薛凝並無嫌棄之心。

倒讓兩人有更多機會湊一道。

這般朝夕相處,指不定還真會生出情意。

裴無忌也曾向靈昌公主抱怨此事,讓靈昌公主也勸一勸,畢竟都是打小就玩一塊兒的三個人。可靈昌卻說自己並不認識那位薛娘子,自然更不了解薛娘子的真正為人,所以無從勸起。

公主又勸裴無忌還不如不理會,又沒什麼憑據,旁人越拉扯詆毀,沈偃那君子之性必然會更加回護。

倒不如不理會。

難道裴無忌正經事很少,花心思對付個小女娘。

靈昌公主表示不理解。

裴無忌沒聽進去,他自來不是聽之任之的性子。

可偏偏讓靈昌說中了。

為方便驗屍,今日薛凝打扮利落,窄袖短襟,頭發也挽在腦後,露出雪白後頸。除了麵頰有幾分青白之色,模樣倒頗為清麗。

薛凝正在填驗屍格目。她毛筆字寫得差,仍取了羽毛筆沾調的墨水寫。落裴無忌眼裡,薛凝寫字都要比旁人要奇怪些。

薛凝手指纖細雪白,可這纖纖手指卻又透出幾分堅韌。

蒲草韌如絲,雖纖纖柔弱,卻有屬於她的韌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