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2 章(1 / 1)

鄉試高中,畢竟是值得歡慶的事,陳琰這幾日不動筆墨,要麼在內宅休息,閒了翻翻書,要麼去赴文會、訪親友,給他的恩師寫書信。

平安這段時間也很辛苦,天氣又一天天轉涼,每天都賴在床上不想起。

這天阿蠻硬是將他拽起來的,說外頭有熱鬨看,族裡的閒人都去了。

南陳家閒人多,儘數圍在小橋南端,阿蠻拖著平安和小福蘆擠進去,原來是縣衙便差人在橋頭立起一座大牌坊,嶄新嶄新的,與北陳家的牌坊相對。

牌坊建成,縣衙官員站在高高的梯子上,將匾額上遮蓋的紅綢揭開,鞭炮鑼鼓喧天,龍獅齊舞,圍觀者發出雷鳴般的掌聲。

這牌坊有四柱三門,“解元”二字鐵畫銀鉤,脊沿飛到天上去,彆提多氣派了!

此後數日,南陳家的族人走路都是昂著頭的,北陳家是出過幾位舉人,也出過一個進士,那又怎樣,沒出過解元吧?那可是全省頭名,魁星下凡也不過如此。

直到有人昂頭不看路,腳底打滑摔了個鼻青臉腫弄,這才逐漸恢複了正常。

人間悲喜不相通,平安托腮坐在橋頭的石階上,舉頭仰望那座解元牌坊思考人生。

書中記載,老爹是鄉試第六名亞魁,會試第十三名貢士,殿試第二十五名進士。

這樣的成績已經十分矚目了,誰知老爹在他幾次三番乾擾之下,竟然考上了解元。

鄉試解元是什麼概念?後世的省文理科高考狀元一年出兩個,鄉試解元三年才出一個。

老爹的科舉大業,終於在他堅持不懈的阻攔之下變得更成功了。

仁字房三堂叔爺家的二兒子路過小橋,見他繃著一張小臉,就問:“安哥兒,大喜的日子歎什麼氣呀?”

“哎,”平安歎息道:“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”

“嚇!安哥兒還會背詩呢!不愧是解元公的兒子!神童!”

平安的小心臟又被紮了一刀。

這家夥嗓門大,很快便吸引了過路族人的目光,人們圍上來,爭先恐後的逗弄平安:“安哥兒還會什麼詩,多背幾首來聽聽?”

“《三百千》肯定都會背了,你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開始讀《四書》了。”

“《四書》算個逑,阿琰這歲數都能作詩了,安哥兒也作一首罷,與你爹的名字一同刻在這牌坊上。”

“乾嘛刻在一塊兒啊,安哥兒將來要單獨立一座解元牌坊,不,狀元牌坊!是不是啊安哥兒?”

眾人越說越離譜,平安朝他們咧嘴笑笑,忽然指著橋頭一顆百年銀杏樹:“樹上有一頭豬!”

人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平安仗著身量小,抱著腦袋撥開人群,一溜煙地逃跑了。

一氣兒跑回家,衝進二門,一頭撞在娘親身上,險些將林月白撞了個趔趄。

陳琰從身後托了妻子一把,就見兒子跑的滿頭大汗,朝他身後看看,除了阿吉跟著跑來,也沒有什麼在追他。

“慌慌張張的,出什麼事了?”

“爹,我明白了!”他氣喘籲籲地扶著膝蓋說,“以後出門……我一定裝作不識字。”

陳琰一怔,隨即笑道:“明白就好。”

林月白一頭霧水:“爺倆又在打什麼啞謎?”

陳琰道:“我在教他做人的智慧。”

平安抱著曹媽媽端來的水杯,咚咚咚灌下幾口水壓驚,這才喘過一口氣來,對娘親道:“是大智慧,很大很大的智慧。”

回到前院,銀杏葉已經落了滿院,滿地金黃。

平安提著小籃子,到處撿銀杏果。

阿祥拿出個紅泥小炭爐,點好了碳。

等水開的功夫,林月白在石桌前坐下來,聽陳琰講述往事:“你大抵不知道我在拜師之前,過得是什麼日子。”

陳琰告訴她,陳家雖家境殷實,她的公婆卻並不是高瞻遠矚之人,尤其在讀書科舉一道。

陳琰自開蒙以來,真可謂寒暑不分,晝夜不輟,每年隻有正旦、端午、中秋等幾個大節不動筆墨,四書五經帶注解鑽研的爛熟於胸,十四歲下場參加縣試,一舉奪得案首,成了人人稱羨的神童。

父母引以為傲,族人殷切期望,可他從小到大,連糖都不許吃一顆,隻因為母親不知從何處聽到了“吃糖會讓腦子變笨”的說法。

十五歲那年,陳琰參加府試,當時的知府沈廷鶴一眼便看出,長期的揠苗助長過度消耗了陳琰的慧黠。

十四五歲的少年人,學識受到限製,筆下儘是匠氣,長此以往,定是一場“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”的悲劇。

出於一片惜才之心,沈庭鶴決定將陳琰收入門牆。

陳琰拜師之後,沈廷鶴並不急於讓他參加院試,而是壓了他三年。這三年裡,沈廷鶴帶著他便讀諸子百家、經史子集、律法國策乃至各類官府文移,帶他參與府衙庶務,謄寫文卷,帶他外出辦差,開拓眼界,自那之後,他的文章不再浮於表麵,而變得更加穩重樸實、立意獨到、書理縝密。

十八歲參加院試,果然一舉奪得案首。

此後沈廷鶴又壓了他幾年,讓他繼續潛下心,專攻曆科考試的程文範墨,以提升應試水平。

結果顯而易見,鄉試也一舉奪魁。

對陳琰來說,恩師是命中的貴人,否則他在院試之後,多半會再無寸進,終其一生都隻是個白衣秀才。

平安才四歲,尚未開蒙,已經認得許多字,還時常冒出驚人之語,一旦被打上“神童”的烙印,隻怕又要走上自己的老路。

還是那句話,啟蒙重在“啟”,蒙養重在“養”,揠苗助長的莊稼全無靈氣,隻等枯死。

更何況,是不是神童有什麼關係?他希望平安慢慢的長大,哪怕做一個無所作為的人,也好過做一匹望鞭影而行的馬,每日發足奔跑,卻壓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。

“爹,娘!”平安從遠處跑來,將兩片大而完整的銀杏葉送給他們。

“真好看。”林月白。

“娘,你看它像什麼?”平安問。

林月白道:“像一把小扇子,黃色的蝴蝶,金魚的尾巴,仙子的衣衫。”

小娃娃笑聲動聽,在天井上方回蕩。

林月白對陳琰道:“隻待有一天,你致仕了,我們就買個小院子,桑葚紫了,就打桑葚,石榴紅了,就摘石榴,銀杏葉落滿院子,就沏一壺茶,說說閒話。”

“我呢我呢?”平安跳過來問。

“你?你成婚生子,生一個小平安,每天忙著跟他鬥法。”林月白道。

陳琰都忍不住笑了,想想就覺得很解氣啊。

“娘!”平安氣成了一隻河豚。

……

到了九月底,秋意更濃。

四下一派蕭索,唯有小叔公的園子裡景色喜人,那些上了年歲的棗樹、石榴樹,漸次綴上沉甸甸的果實,將原本空蕩蕩的庭院裝點的熱鬨紅火。

平安對自己“越努力越不幸”的計劃已經沒有那麼積極了,每天和阿蠻、小福蘆在園子裡撒歡,爬到樹上摘果子,拿著竹竿打冬棗。

他想清楚了,如果老爹的科舉事業實在勢不可擋,他可以適當放寬要求,讓老爹做個搞學術的小官——比如國子監教書,翰林院修史,欽天監做做天氣預報什麼的……

但他心裡仍惦記著一件事——陳平業殺妻案的真相。

可巧,陳琰見平安實在閒得難受,便交給他一個任務,讓他帶著隔壁園子裡豐收的果實去慰問一下瓷器坊的“孤寡老人”陳敬時。平安欣然同意,陳敬時也算案件的當事人,直接問他或許更能接近真相。

午飯過後,他便帶著阿蠻、小福蘆,將小叔公園子裡的柿子、棗子摘了一籮筐,裝上馬車,顛顛的去了瓷器坊。

今天的陳敬時跟前幾天不一樣,須發衣衫淩亂,興致也不高。

平安圍著他轉了一圈,笑問:“小叔公,你不會卡文了吧?”

陳敬時反問:“何為卡文?”

“就是寫不下去了,卡住了。”平安解釋道。

陳敬時笑了:“你小子,開天眼了不成。”

“小叔公,你多跟我們說說話,靈感就來了。”平安道。

阿蠻畢竟是個已經九歲的女孩兒,陳敬時不好在她麵前衣冠不整,去內室簡單洗了把臉,將衣裳穿戴整齊,又叫老仆抬來一個小泥爐,幾人圍坐在一起,一邊煮茶,一邊烤柿子。

平安提起兩年前的命案,陳敬時壓根不想談。

“小叔公,作家都是從痛苦中得到靈感。”平安道。

陳敬時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:“真的?”

平安篤定的點頭:“我娘都給我念完五十多本小說了,我可有經驗了。”

“你娘還真是……”閱讀量驚人啊。

陳敬時也不好多做評價,目光一空,回憶起兩年前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