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啟三十二年秋,清晨。
冷金色的朝霞自東方天際傾灑如流,橫貫雲京的步春衢行人寥寥,唯有幾片紙錢掠地翻飛。
薑從螢跟在發引送葬的隊伍裡,自城東緩緩往永寧門的方向前行。
七天前,她的祖父薑老禦史病故,在府中停靈七天,今日由子孫扶棺出城,還歸江南故鄉安葬。
論禮,如她這般未出嫁的姑娘,隻能送到宅邸外,因著祖父生前最疼惜她,在她的懇請下,大伯父和大堂兄終於點頭同意,讓她跟著家中其他女眷一起送棺到城門外。
從螢手扶著祖父的棺梓,默默垂淚,靜靜行走,直到前方的隊伍突然停下,鼓瑟哀樂也戛然而止。
從螢抬頭,看見對麵另有一支送葬的隊伍,搶了自家的道。
她聽見大伯父和堂兄的議論。
“看排場也是官宦人家,怪的是沒有擎牌木,也沒有報名號,不知是何方神聖。”
大堂兄道:“沒聽說誰家老爺過世,也許是逾製的商賈,所以沒有牌木。”
大伯父聞言便抬高了聲調:“豈有商賈行在官宦前的道理?我且上前去理論。”
從螢踮起腳,看清了對麵喪儀的全貌。
兩行奴仆護奉左右,雖個個垂吊著臉不言語,可是觀其如出一轍的體態行矩,絕非商賈家能擺出的排場。
“大伯父。”從螢直覺不好,勸薑家大爺道:“咱們還是避一避,換條街走吧。”
薑大爺說:“黃泉路上豈能讓,投胎的好位置都給人占光了,虧得老太爺生前偏疼你。”
“可對麵好像是——”
薑從螢話音未落,對麵為首的轎輦已打起簾,正中端坐著一位中年婦人。
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邁出來,她一身素白氅衣,鬢間隻簪了一朵白牡丹,渾無它飾,然而冷眼掃過來,卻是不怒自威的矜傲氣度。
薑大爺瞧著她眼熟,從螢小聲提醒他:“是宣德長公主。”
薑大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。
是了,雖未聽聞誰家老爺去世,但偏偏忘了,晉王殿下昨日也病故了!
宣德長公主是當今天子唯一的妹妹,也是晉王的母親。這其中確有一段緣故,暫且不提,隻說宣德長公主走到薑大爺麵前,竟然撫掌連道了三個“好”字。
冷笑說道:“你們薑家真是好氣魄,不僅咒死了吾兒,更要奪他的吉時,搶他的身後運!你們這是要謀逆!”
薑大爺嚇得“撲通”一聲折跪在地,惶恐又茫然道:“微臣不知是長公主與晉王殿下尊駕,無意衝撞,請長公主看在我老父的麵上,饒臣這一回!”
從螢垂目默默歎息,心道,隻怕提了祖父,長公主怨怒更甚。
大伯父在外朝出任縣令,因治父喪才匆忙趕回,並不了解其中內情。
晉王殿下雖是本朝唯一的親王,卻生來體弱多病,長年將養府中,連廟朝儀典都很少露麵。
約一旬前,她的祖父薑老禦史上書議論天子立儲之事,勸告天子不該將希望寄托在這位病怏怏的親王身上。這封折子不知怎麼傳開,不巧傳到了晉王府,更不巧的是,昨日晉王終於熬到油儘燈枯,病故了。
昨日病故,原不該今日就發喪,何況以親王之尊,當由鴻臚寺與禮部同治此事。
宣德長公主卻親自帶著棺材堵在永寧門外,想必是將晉王的死算在了祖父頭上。
果然,宣德長公主一甩袖道:“既然搬出了薑老禦史,那便讓他來擔這教子無方的罪過,來人——”
長公主一聲令下,小巷裡湧出許多玄衣侍衛,團團將薑家人圍住,靜候長公主的命令。
“開棺,鞭屍三百!”
薑家人聞言嘩然,從螢心中驚駭。
薑家大爺哭喊著要撲過去護棺,被侍衛反剪雙手押跪在街邊。
眼見著他們亮出刀刃要去撬棺材,從螢疾步上前,張臂擋住薑老禦史的棺梓,麵向宣德長公主跪陳道:“我有數言,請長公主允聽。”
宣德長公主嗤然:“你算個什麼東西。”
從螢跪地叩行大禮:“臣女是薑禦史的孫女,願代祖父受過,請長公主殿下準允。”
宣德長公主卻冷笑道:“不愧是家風嫡傳,同你祖父一樣,既失規矩,又逐虛名。想利用本宮成你忠孝之名嗎,做夢!本宮偏要鞭薑禦史的屍!”
侍衛以刀劍脅迫從螢,從螢不退,隻好上手挾她,從螢仍緊緊護著老禦史的棺梓,不顧雙膝在地上蹭出了血瘀,急聲對長公主道:“殿下可還記得,皇上最不喜鬼神之說?殿下指責祖父咒死了晉王,此事若鬨到禦前,殿下恐也難分辯,若今日從螢代祖父受過,絕不將此事向外聲張,殿下——”
長公主冷眼睨著她:“吾兒死了,本宮連自身尚不顧,還怕皇兄責罰嗎,你真是小瞧了本宮。來人,開棺!”
從螢心急如焚,正慌神時,忽聽一陣馬蹄馳近,一隊黃金甲衛自斜街穿出。
蹄鐵踏地如雷,馬鼻噴氣成雲,如一柄出鞘的鋒銳匕首插入步春衢,瞬間控製住局麵。
為首的年輕男子一襲灑拓紅衣,年輕俊昳,眉眼含春風,慵雅如宿醉歸來的王孫公子,然其通身氣度之凜然,從容鎮禦身後殺氣騰騰的黃金甲衛,卻令人不敢輕其容色。
恰如黃金刃尖的一寸朱血。
他馭馬臨近,先將眾人掃視一圈,這才悠遊下馬,向長公主見禮。
長公主冷眼望著他:“謝三公子這是趕早湊熱鬨嗎?”
謝丞相的小兒子,謝玄覽。
因其家中行三,時人稱其謝三公子,有時連姓氏也不提,隻尊稱一聲“三公子”。
謝三公子對長公主說道:“聽聞晉王昨日病逝,晚輩特意起了個大早去王府吊唁,不料還是晚了一步,隻好追上來相送。”
他向長公主轎輦之後,那方烏金沉水木的棺材走去,如玉長指撫過棺木上的銅釘,敲了敲,見長公主警惕地盯著他,不由笑了。
春風和煦道:“長公主既然要為晉王討公道,晚輩自然要助勢——來人,取我燕支刀。”
侍從捧上一把玄鐵細刀,謝三單手拔出鞘,但聞清越錚錚如龍吟,帶出的風刃令人毛骨生寒。
見他將刀刃懸在晉王的棺梓上,長公主急聲喝止:“謝三!你敢動吾兒!”
謝三公子說:“長公主不是要劈棺鞭屍麼,鞭笞之前,先叫晉王與薑禦史見一麵,好好清算這官司,怎麼樣,長公主殿下,一起動手?”
長公主氣急道:“我就知道你是來為薑家人撐腰!難道本宮懲治一個區區薑家,也要看你謝氏的臉色?”
謝三公子不同她廢話,手中刀虛晃一寸,長公主臉色瞬間煞白一分。
他含笑問:“長公主,還打算鞭屍嗎?”
長公主因急怒險些站不穩,左右侍女忙將她扶住,攙回轎輦中奉茶水。
薑從螢看見她疲憊難過地捂臉歎息,許久,揮了揮手,侍女便對外傳令,叫玄衣侍衛都撤下,把薑家人也都放了。
薑大爺甫一得自由,急急跑到謝三公子麵前道謝,不留神絆撲一跤,竟直接跪倒在謝三麵前。
莫說是謝三忍俊不禁,連從螢看了都覺得臉熱。
從螢起身走到長公主的轎輦麵前,重又斂衽行禮,長公主冷眼瞪著她:“你莫不是覺得,有謝氏撐腰,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來挑釁本宮?”
從螢垂目緩聲道:“謝三公子此行與吾家無關,臣女仍願代祖父受鞭,直到長公主消氣解恨為之。”
長公主怔愣:“你說什麼?”
從螢又重複了一遍:“臣女願代祖父向長公主受過。”
此言一出,謝三公子也移目看向她,眼裡那淺如漣漪的笑意也漸漸冷淡。
薑家大爺瞧他不高興了,連忙解釋道:“老太爺的孫女,年紀輕,許是剛才嚇著,眼下頭腦還發昏呢。”
謝玄覽當然知道她是誰。
他略過薑家大爺,踱步至從螢麵前,負在身後的手摩挲著馬鞭的銅柄,溫和勸她道:“四娘子,長公主的鞭子可不是你這身板能承受的,你放心,我既然來了,老禦史的棺梓和薑家人都不會有事。”
從螢說:“有恩報恩,有怨報怨,臣女願與長公主恩怨兩訖,不願欠謝氏的人情。”
她說得如此直白分明,仿佛不願與謝玄覽、與謝氏產生一點瓜葛。
長公主聽罷,暢笑數聲,對謝三公子說:“原來你謝氏的庇護,也並非人見人愛,也有人不食周粟,避如蛇蠍。”
謝三望著從螢好一會兒。
她生得美,並非穠豔攝人,而是黛眉淺顰,如水墨暈開,初見隻覺怡然。
唯有對視過她的眼睛,黑潤如露洗粹玉,透著從容堅韌的柔光,才真正覺出她美得超軼絕塵。
不想欠謝氏的情啊……
謝三公子覺得既諷刺又好笑。
恐怕她還不知道,薑老禦史替她向謝氏應下了什麼。
謝三移開目光,說道:“既然你情我願,謝某就不掃二位的興了。”
他欲轉身離開,長公主卻喊住他,故意挑釁:“今日走得急,出門忘帶鞭子了,不如借三公子馬鞭一用,事後奉還。”
謝三笑了笑,將銅鎏首繞金絲馬鞭遞給長公主的侍從。
又叮囑道:“我這鞭子,從來是教馬兒如何明哲保身,自討苦吃的東西,打了也是糟蹋,不必還了。”
從螢恍若未聞,背對著長公主跪在地上,將披散在肩後的長發撩向前來。
她的肩膀雖然單薄卻挺得筆直,目光先落在祖父安然無恙的棺梓上,又情不自禁地為一抹冷霞焰蕊般的朱紅色所吸引。
看著他輕衣緩帶,如隱往天心的明月,毫不猶疑地離她遠去。
從螢闔目,靜待第一鞭的落下。
長公主問她:“薑四姑娘,願意領受幾鞭?”
從螢答:“直到殿下怨氣出儘,生死不論。”
“好,爾骨雖瘦,自有銅聲。”
長公主向她承諾:“自此之後,本宮與薑家怨仇儘消,決不再提。”
“謝長公主恩典。”
謝三公子腳步很慢,說不上是期待,還是彆的什麼,一直在側耳聽著身後的動靜。
然而在鞭子落下之前,他先聽見了由遠及近的金鈴叮叮當當撞出碎響。
抬頭,看見一個身著紫袍,須發皆白的道士迎麵走來,手裡擎著一人多高的招魂幡,搖搖晃晃地邊走邊念:“有人在下,我欲輔之,魂魄離散,汝筮予之,魂兮歸來……魂兮歸來!”
這是招魂的唱謠。
謝三公子嫌惡地蹙起眉。
他一向膩煩這些故弄玄虛的江湖術士,平時碰上他心情好,自會繞著他們走,可惜今日不巧。
眼見那老道有意無意朝他撞過來,謝三“嗆啷”一聲拔出燕支刀,反手就朝道士的招魂幡上砍去,道士驚得陡然睜大眼,幸而身姿靈活猛一後仰,堪堪躲開。
這一驚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,就連從螢也睜眼朝這邊看來。
見那老道三躲兩躲,被謝三公子逼得隻能往長公主轎輦後麵跑,忽聽“哢嚓”一聲,被他高高擎起的招魂幡竟然迎風折斷!
斷裂的招魂幡正正砸落在晉王殿下的烏金沉水木棺材上。
嘩啦啦,幡上綴著的四十九顆金鈴皆如斷珠般沿著棺木滾落。
眾人都被這一突變驚得臉色煞白,長公主更是目眥欲裂:“妖道,你竟敢——”
不必長公主吩咐,謝三公子帶來的金甲衛已將紫袍道士拿下,那道士竟不顧自身處境,隻直愣愣地盯著晉王的棺材,反複嘀咕著“不可能”、“糟了”,“糟了”、“不可能”。
出了這樣的變故,謝三公子反而好心情地笑出聲,說道:“長公主殿下,平時還是該多積德。”
他上前察看晉王的棺材有無損壞,忽然,似感覺到什麼,將要落在棺材上的手滯在半空。
眉心緩緩擰起,凝視棺材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沉、越來越冷。
他示意金甲衛將那聒噪道士的嘴堵上,緊接著,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那詭異的聲音。
砰,砰,砰。
棺材裡的人正在敲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