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(1 / 1)

從螢 木秋池 3479 字 3個月前

寒冬清晨,一夜雪堪停。

玄都觀中,兩個年輕女冠相攜著去三清殿掃雪。

“這臘月一年比一年冷,聽說凍死好多人!”

“等新帝登基祈福,也許能教這天兒暖和些。”

“新帝為何遲遲不肯登基?”

“未必是不肯,我猜是不敢——”

女冠話未說完,抬頭見三清殿的門敞開著,風雪如簾吹灌進去。

一個男人跪在殿裡,未撣落兩肩積雪,正動作緩慢地朝三清神像叩首。

他麵前的石磚已被融化的雪水和汗水浸透。

年長的女冠看了眼雪地上的腳印,問他:“你在這裡求了一整夜麼?”

那人沒有反應,仍舊合掌額前,緩慢而固執地叩拜。

“這人……”

兩個女冠喃喃:“想是遇上難事了吧?”

她倆提燈湊近,先照見一襲素白的衣角,向上是斑白的兩鬢,憔悴的側顏。

雖是麵容透青,唇無血色,但這番狼狽仍無損其高徹的風姿。

以至年長的女冠第一眼就認出了他:“謝三公子……不,是謝丞相!”

雲京城沒有人不知道謝玄覽。

聽說新帝拖著不肯登基,一定要找見他,拜為相父,得到他的承認。

如今朝野內外急瘋了,誰料他卻在三清殿裡跪了一整夜!

女冠急忙要去稟告冠主,一轉身,發現絳霞冠主掛著拂塵走了進來。

聽見她的聲音,木然如老舊銅具的謝玄覽終於有了反應,兩行清淚落在麵前叩響的青石磚上,啞聲說道:“她騙了我……我找不回她了。”

絳霞冠主算了算日子,恍然道:“十五年匆匆,竟是半世已過,遙想令夫人音容,宛如昨日。”

“宛如昨日嗎?”

謝玄覽苦笑:“這五千個日夜,我卻是數著時辰度過的。”

他說:“當年她不告而彆,以書信向我承諾十五年後相見,她要我做的事,我已竭力成就,庭前木樨成蔭,秋夜螢火如流……我恨不能縮年成寸,早日見到她,即使她恨我,也該當麵恨。”

絳霞冠主垂目無言。

謝玄覽繼續叩首,直至叩滿一千個。

這是為已故者求來世的數目。

絳霞冠主歎息:“那時她自知傷重難醫,在你趕回京的路上,晝夜不休地寫足十五封書信,要我每年交予你一封。依閣下的洞見,也許十五年前就猜到了真相。”

謝玄覽想起信裡的內容,祝他安康,祈願早日病愈相見,要與他燭窗對飲,暮舟聽雨。

多麼動人的願想,她邊寫著這些,邊熬到油儘燈枯。

“是,我當年猜到了。”

謝玄覽說:“所以這些年,我向所有傷害過她的人報仇,如今隻剩我自己。”

絳霞冠主並非完全避世,這些年的朝中動蕩,也風聞許多。

先是淳安公主的勢力被抽磚斷瓦,漸漸崩塌,死在被貶往封地的路上。

接著謝玄覽的父親謝丞相突然致仕,帶著謝氏歸隱回陳郡,整個雲京都落在謝玄覽的掌控當中。

人人說他是無冕之王,所以今朝的天子見不到他點頭,就不敢貿然登基。

所謂權傾朝野,高不勝寒,伊尹、霍光也不過如此。

絳霞冠主說:“我和她都以為,你會漸漸接受真相,以為這些年所謀得的權勢,可以撫慰你喪妻的痛楚。”

可他今日突然來訪,其痛不欲生的絕望不減當年,令絳霞冠主忽然動搖了當初的想法。

謝玄覽說:“我與她成婚數載,她從未騙我,所以我念著一絲緲茫的希望,妄想……妄想她這次也能守約。”

可惜這妄想斷在昨日,他找到了她的墳塋。

“還有一個原因,令我撐過這十五年,也是我來尋冠主之所求。”

話音落,方才被遣走的兩個女冠又匆匆折回,隔著門聲音焦急道:“師母,師母,天子駕臨玄都觀,恐是為尋謝相!帶了……帶了許多刀兵!”

絳霞冠主看向謝玄覽,謝玄覽從容勾了勾唇角,仿佛與他無關。

“依你的本事,必然留有後手,”絳霞冠主說,“若是能彆在玄都觀造孽,就更好了。”

誰料謝玄覽卻搖頭:“我昨夜孤身上山,沒有任何安排。”

絳霞冠主無語:“你莫不是想在這兒殉情?”

謝玄覽從袖間取出一枚匕首,鋒利的刀刃折射著清冷的雪光,閃閃發亮。

他說:“十五年前你師兄太霄道人失蹤,是我抓的。我向他求起死回生的秘術,他不給,說會招來天譴,這軟骨頭,我尚不怕暴斃後千百世輪回畜生道,他倒怕區區幾道雷劈火燎。”

絳霞冠主數十年的修養險些一息破功,揚起拂塵重重給了謝玄覽一耳光。

“你真是瘋了!他人呢?”

謝玄覽蹭去嘴角鮮紅的血跡,繼續說道:“但他給我指了另一條路,讓我十五年後,逢重陰之日,來玄都觀求你。”

絳霞冠主聽見“重陰之日”時變了臉色,轉身要走,聽見身後謝玄覽提高了聲音。

“他說冠主你悟透了莊生化蝶秘術,能助人以身入夢,虛實相換!”

謝玄覽回憶太霄道人說過的話,死屍般狼狽的身體裡,心臟卻在劇烈跳動。

莊周可以夢為蝶,蝴蝶亦可化莊周,在天道眼裡,現實的一切都是刹那煙華,與幻夢相通,因此將身入夢、然後置換現實與夢境的秘術並不違悖天道。

絳霞冠主頓住腳步:“你想讓我編織一個與她白頭到老的夢,沉溺其中麼?”

謝玄覽說:“不,我要你送我回到過去的夢中,然後將夢與現實置換。”

“何必多此一舉?”

謝玄覽說:“因為我想為她改命。”

絳霞冠主有一瞬間的動容,半晌,卻仍然搖頭。

她說:“此事雖不違悖天道,卻背離我求仙之道。師兄麼,你想殺就殺,讓他自求多福,至於你自己……”

她臨窗遠眺,果然見山道上黑壓壓全是禁軍,張弓搭箭,對準了這座冷清的道觀。

“我不信你沒有後手,憑你的傲氣,怎會甘願死在他人手裡。”

謝玄覽歎息:“冠主執意如此?”

絳霞道:“執意的人是你。”

隻要她咬死了不答應,謝玄覽隻能祭出後手給自己解圍——

這一完整的念頭尚未捋清,絳霞冠主聽見身後利刃割開布帛的聲音。

她倏然回頭,見謝玄覽頸間噴出一道血線,霎時展作血霧,而他的神情平靜從容,在她震驚的目光中仰麵倒落。

仿佛長途疲累的行客迎來一場長眠,他含笑闔目時,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。

緊接著,汩汩鮮血從他頸間溢出,很快流淌到絳霞冠主腳邊。

她被燙到似的,後退數步。

……實在是高估了他的品性,也低估了他的絕望。

原來他今日所言,句句陳心,沒有一字虛張。

絳霞冠主望著謝玄覽的屍體,半晌,轉身離去,不料尚未走出山門,見漫天飛矢如蝗雨撲落。

她甩拂塵避擋,觀中其他女冠隻能驚叫著避讓,有人已經中箭,痛苦慌亂地哭泣著。

飛矢堪停,緊接著一陣火羽飛箭落下,釘在木梁間、茅頂上,迅速展成一片焰海。

“我聽見,天子下令,儘誅活人,殺無赦……”

報信的女冠淚流滿麵。

天子對謝玄覽的恐懼,已經到了喪失理智的地步,即使是一座小小道觀,也被視為謝玄覽的同黨,有如千軍萬馬般恐怖。

絳霞冠主望著周遭的火海,長歎道:“謝玄覽啊謝玄覽,你真該死在十五年前,免得如今又算計我。”

終於,她折身回三清殿,在謝玄覽餘溫將冷的屍體旁,向三清天尊下跪叩首。

“弟子不肖,終未能脫紅塵、離幻身,不能冷眼旁觀我觀中弟子枉死。”

她看了謝玄覽一眼,竟從那死人臉上看出了得逞的意味。

“故行莊周夢蝶秘術,以此世為大夢,以大夢為此世,將身入夢,重遊故生。”

“願三清天尊庇佑,夢中故人如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