毒魘畫夢(五)(1 / 1)

“她去哪了?”

“大俠,楊纓她……”

正要說時,一個女娃從外麵跑進來,略過負明川抓住了時夫的衣擺,“阿爹,你不是說好馬上就來,怎麼磨磨唧唧的。”

“阿爹,你怎麼了?你怎麼不說話呢?”

女孩抬頭順著時夫的視線一看,那人的身高八/九丈,麵目俊朗,右眼有刀疤,身負一把大刀。她比了比,這刀確實她高,試探性地喊道:“明川叔叔?”

“你是念年?”

負明川也看了幾圈,對方長得確實和楊纓有幾分相似,但是看著又總覺著和之前的嬰孩不太一樣。

“嗯。明川叔叔,我就是楊念年,如今十歲了。”

“嗯,又長成可愛的小姑娘了。”

負明川正欲抬手摸頭,楊念年一把撇開,按照之前楊纓的交代來到負明川麵前,舉起拳頭在他心口捶了幾拳,對方也沒有阻攔:“這是阿娘交代的,如果念年遇見明川叔叔,就代替為娘敲一頓這個負約漢。”

“我就知道,這動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。”

負明川又向著門外張望一番:“你阿娘呢?怎麼還不回來?”

聞言,楊念年也沒了話語,垂下眼眸,站到時夫身旁。

負明川將視線移到兩人身上,心中起疑,摸上夢刀警戒。

“明川大俠,阿纓真的已經走了。”時夫咬咬嘴唇,再次強調“走了”二字。

“我知道,她去哪了?”

負明川蹲下來搭上楊念年的瘦弱肩膀,“念年,你老實告訴明川叔叔,你娘親去哪裡了,她不回來,叔叔就幫你找。”

楊念年沒有吭聲,隻是眼眶逐漸紅了,唇抿著咬著,反複很多次,卻遲遲沒有開口。

見得不到回應,負明川又跨到時夫麵前,一把扼住時夫脖子:“是不是你把阿纓弄丟了,你藏起來了,你妒忌了,你趕緊交出來,否則……”

雖然看起來惡狠凶煞,負明川終究還是沒有下狠手,他是楊纓的丈夫,他不能傷他。

鬆手放開了他,扔掉在地上,時夫這才捂著脖子,抬起頭,眸子浸滿哀傷,再次吐出事實:“楊纓死了!她過世三年了。”

“放屁!”

“你胡說!簡直胡說八道!”

負明川拽住時夫衣襟使勁搖曳,希望他立刻改口,告訴他楊纓隻是生他氣出走而已。

“大俠,我說的都是真的!”時夫的聲音變得空蕩。

負明川又問:“好,那我信你,那墓呢,墓在哪?”

時夫眼神閃爍:“阿纓她不讓立墓。”

負明川聲音冰冷:“那屍骨呢?”

時夫低聲回答:“沒有屍骨。”

負明川又氣又笑,再問:“她人呢?”

時夫還答:“她死了。”

“屍骨呢?”

“沒有屍骨”

“她人呢?”

“她死了。”

“屍骨呢?”

“沒有屍骨”

……

對話持續很久,直至楊念年受不住,大哭著說:

“明川叔叔,阿爹,不要再問了,不要再答了。阿娘她已經走了,阿娘她沒有屍骨,阿娘她變成一堆灰,被風吹散沒有了。阿娘死前說不要墓不要碑,仇人看見了會來殺我們的。阿爹也因為娘親走了,變得稀裡糊塗的。”

“明川叔叔,你為什麼才回來,阿娘她走前都想要見一見叔叔你。”

楊念年抓著負明川衣角,哭噎著反問:“可是明川叔叔,你怎麼才回來?你怎麼才回來啊?”

不對,不對勁,楊念年時夫都好可疑,這不是真的,一定不是真的。

“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。我一定是還在碎夢裡麵。”負明川抱頭思索,對的,他一定還在碎夢裡麵,他要儘快出去。

這個時夫是假的,時夫怎麼可能會說話呢?

楊念年也是假的,念年怎麼會不像阿纓呢?

負明川想通後,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記憶中的屋子,果然在他離去,這些場景都化為烏有,單那他手上的紅纓繩沒有消失,像是本來就有的一樣。

他順著殘破的記憶尋了許久,終於又找到一處約好的地方。

是這裡,這裡才是。

最開始的地方。

負明川看著這片廢墟,他模糊的記憶海裡突然響起一個熟悉聲音:

“大俠,若是王纓滿十五歲,勞煩你把埋在我臥房第八塊磚下的東西交給她,拜托了。”

他猛然回憶起來,這是王鐵匠交托他做的事情,他卻一直忘了。

他連忙在這一片廢墟裡尋找著,好在地方也不大,很快就挖到一個木盒子,可當他要打開的時候,他再次意識到不對勁。

這裡成為廢墟至少二十多年了,可為什麼還是最開始的模樣。

如若是他再次回去過,他一定也看過新的模樣,絕對不是原封不動的碎片。

手中的木盒,他盯了好久,終於是放回原處。

“嘖嘖嘖……可惜啊。”

一道尖銳的聲音刺入耳畔,負明川回身望去,是那叛徒,他果然沒死:“負商舟,你把我困在這幻夢裡是為了什麼?”

負商舟撥了下發絲,雙手抱胸,悠然打量他:“負明川,你又忘了這哪嗎?”

見對方沒什麼反應,他上前一步,拍拍他的心口,調侃道:“看你一臉呆滯的表情,想必是又忘記了。那隻好再讓你好好回憶回憶。畢竟,你這身體,實在是太適合殺戮了。”

殺戮?

身體?

關鍵的詞語劃過腦海,負明川重新憶起那日的情形。

場景還是方才那間遇到時夫楊念年的小屋。

這裡沒有鮮活的他們,有的隻是兩具冰冷枯瘦且僵硬的屍體。

他們是活活餓死的。

而讓他們變成這樣的是截夢洲的夢刀詭術。

是他質疑離開後,負商舟尋著他的行蹤找到了這裡,並且為了報複他,用夢刀砍了他們,截斷了夢境。

隻要他及時回來,隻要有人來尋他們蹤跡,他們就不會死。

然而什麼都沒有,他們就這樣意識被困在夢境,身體被活活餓死了。

他沒能保護好她的丈夫和女兒,還是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。

他罪死的人是他啊!

是他才對啊!

他那日哭了很久很久,含著痛將他們埋葬在桂花林裡,他也在那裡停留了很久。

隻記得那片桂花林,開了一次又一次,謝了一次又一次。

他往後再也吃不到阿纓做的桂花湯圓了。

再也沒有人會喚他一聲“明川大俠”了。

再後來,他同門派的十一個弟子,布下九幽三夢陣。

他終於親手斬下了負商舟的頭顱,完成了任務,也為時夫和楊念年報了仇。

可再之後呢?

他的記憶開始破碎,身體一日不如,時常渾渾噩噩,不知自己身處何處。

偶爾會在這渾噩之中看見王纓,小阿纓,阿纓,楊纓……

他猛然意識到,他的身體被負商舟殘留在他身上的意識給支配了。

而他本人被困在往昔的殘夢碎片裡。

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徘徊。

“看你這表情,你是都想起來了。很好,這樣又能看你痛苦一次了。”

負商舟心念一動,手裡憑空出現了那個木盒,他將木盒遞到負明川麵前:“看啊,怎麼不敢看了嗎?這可是最好的東西,看了它,才能知道她所有的事情。”

“怎麼?不敢嗎?你又怕了?”

木盒遞出又被收回幾分,負明川心裡不想要,可是身體好似演練過千百次一樣直接搶了過來。

木盒裡麵有一本秘籍,是《楊玄毒術》,而另外的是一份信,寫著明川大哥親啟六字。

負明川熟練拆開,上麵的文字映入瞳眸的那刻,過往混亂的記憶一下子變得清晰順暢。

他栽倒下來,嘔了一串血,抱頭痛喊:“不!這不是!不會的啊!”

“啊!!!!!不!!!!”

傾盆的大雨下著,蒼天在止不住地哭泣。

負明川的刀上的血跡被衝刷一遍又一遍,一條條鮮活的生命,被夢刀掃過之後,戛然而止。

殺了三天三夜?或者是七天七夜?或者半個月?

負明川已經記不得了。

他醒來後,已經回到門派。

自從殺掉叛徒後,他的記憶就變得亂糟糟的。

他隻記得他接了什麼任務,之後就殺了很多人,好像又惹上了什麼人,各大門派的人也開始追殺他了,就連截夢洲的也不例外。

他不得不逃亡,但是他想要最後再見一人。

再見一次,她。

她如今多少歲了,她是不是還念著他。

可能會給她帶來危險,可是思念之苦在不斷地折磨著他。

他不知道他是何時愛上這個丫頭的,可是他的心裡住了她,即使她已經成婚生子。

他順著記憶去找了,沒有他們的蹤跡,她換了地方沒有告訴他。

他一時間找不到她了。

不過沒有事。

他答應過楊纓,會一直一直找她。

終於——

他回憶起來那最初相識的地方,也在那裡找到了楊纓留給他的書信。

信上的話很長,卻對他來說也很短。

【明川,我想要喚你一聲明川,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就這麼喊。】

【明川,我是楊玄門的後人,傳承《楊玄毒術》為門派報仇是我的責任。】

【所以,我無法陪你走過漫長的歲月了。】

【明川,九月初九那日的桂花林真好看,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。】

【時夫,他是個好人,救下他也是我無心之舉。】

【但這麼多年,你不在身邊,是他一直陪著我,我很感激他。】

【念年是隨我姓,是我們的骨肉。】

【明川大哥,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們。】

【明川,我喜歡你。】

【若有來生,願我們都是尋常人。】

負明川看著這個信的時候很懵,很茫然。

楊纓說要修煉毒功,可是他從來沒有交給過她,她究竟是如何習得的。

楊纓知道自己是惡人,但她喜歡著他,可是她還是嫁人了,並且有了孩子楊念年。

她是不是在說謊?可是這樣騙他是為了什麼呢?

九月初九的桂花林又是什麼?

他沒有任何的記憶,他可以確定沒有發生過。

難道?

是他的夢被斬斷了嗎?

是他選擇自我忘卻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嗎?

可是他為何要這樣做呢?

是因為什麼特彆的理由嗎?

就在他反複思索的時候,夢刀不受控製起來顫動著,刀身透著黑藍色的光路,當光芒上升到刀柄時,這光團侵入了他的身體。

劇烈的漲疼湧上大腦,他痛苦地放開夢刀,抱著大腦一個勁地錘著地麵。

額頭鮮血淋漓都未能停下來,直到他累得脫力昏死過去。

果不其然,混沌七零八碎的夢識裡,有很多很多他與楊纓的美好回憶。

而這些,平時的他都沒有。

原來,他們早早就相愛在一起了。

隻是每當有美好的相守記憶後,他手中的夢刀都會將這些回憶侵蝕掉。

這也是夢刀的副作用,他的夢刀又有天山秘術加成,多要點也沒什麼不可以。

可現在他能記起來,想必是夢刀吸納交彙的一瞬間。

隻是,記憶拿走便拿走吧,為什麼還要把感覺留給他。

又或是,是這夢刀裡麵也有負商舟的意識,他特意還給他的?

“負商舟,你的目的是用混沌殘夢囚禁我的意識,而你可以更好的掌控我的身體,是嗎?”

負明川在一片漆黑的意識海中呼喚著對方,如果真的是這裡,他肯定會出來耀武揚威吧。

負商舟向來自負,但也虧他這次的慢慢逼迫,讓他有了喘息思索的時間,並且有了一個應對的法子。

“負明川,你猜你這是第幾次問我這個了?”

負商舟憑空出現,周圍的場景被他操控,變成金色的桂花林。

樹林中有兩摸身影,一白一黑。

白者是剛十八歲的楊纓,黑者是負明川自己。

他們在林中嬉戲打鬨親昵,宛如一對平常小眷侶,幸福美滿。

隻是當負明川重新握上那把夢刀後,他的表情就會呆滯下來,藍光過後,又會恢複平常冷漠的模樣。

楊纓什麼都沒有說,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認識她的明川大哥。

“為什麼!為什麼啊!!為什麼我不放下夢刀,與她尋常度日呢?”

“為什麼我要拿起那把夢刀,和她分彆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