秘密(1 / 1)

錦繡十六年 山潮m 4330 字 3個月前

在那一刻,樓若才真正意識到錦繡十六年到底發生了什麼。

原來,原來是這樣……

難怪子闕告訴她不要再追問了。

難怪……

她撐不住身體,連著退了幾步後,才踉蹌著站定。看著沈棄慌亂地上前相扶,她卻隻問道:“你什麼都知道,對嗎?”

沈棄的手滯在了半空。

眼神卻不曾躲閃,反而溫熱地落在她身上,“阿若,已經都過去了。”

他也在勸她放下。

“怎麼過去?你叫我如何放下?”她的聲音裡混著一絲難以抑製的苦澀。

若說此前支撐她心緒久久不平的是仇恨、不甘,那到了此時,到了一切迷霧被撥開之時,圍繞在她身邊的,隻剩下反目。

她的親人殺死了她曾視若珍寶的一切。

留給她的,隻有風雨飄搖、無儘孤寂的三年又三年。

她該恨他。

可在得知他隻是消失後,她從心底裡竟多了分慶幸。慶幸他並沒有像她記憶裡一樣,死在東宮的那場大火裡。

多麼可笑。

明明她如願找到了一切的始作俑者,明明仇恨有了歸結處,可她卻不曾覺得自己得到了解脫。

反而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。

“裴公子,不日我會回一趟上京勸說太師留下。”她不知緩了多久,才強定下心神來,同裴寂道。

“今日,恕不遠送。”

她躬身行禮,向他道彆。

裴寂臨行之前好似要說些什麼,但遲疑良久,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。

他是覺得樓若出奇地平靜。

她一直最信任、最親近的皇兄將安寧的天下顛覆,叛君謀逆,逼死天子,將她推向權爭的漩渦,讓她承受所有的本不該她承受的壓力。

他卻冷眼旁觀了三年之久。

而樓若在得知一切後,竟並未如自己所料一般痛苦不堪。

若他不曾猜錯,那一日太師壽宴,太子的確如李淩所說,去了太師府。隻是他不肯現身。

到底是什麼原因,叫他在那一年拋棄所有,選擇謀反,而之後又選擇消失在所有人麵前。

這些,沒人能知道。

暗夜之下,藏著數不儘的秘密。

何況此時的天下,還有躲在暗處的無數把刀劍,等著悉數出鞘,一統亂世。

這些,樓若從踏出皇宮的那一刻,便無比清楚。

隻是她從未想過,這些藏在暗處的秘密竟足以瓦解她此刻自認為堅不可摧的心防。

“沈棄,我以為我隻是在開始遺忘。”

她很輕地笑了,“我還想讓你替我記著,等到我徹底忘記時,再講給我聽。”

隻是這笑中儘是辛酸,“原來從一開始,我記憶裡便全是假的。那忘了便忘了吧,還請你到時候,告訴我一切的實情。”

“不要再瞞著我了。”

她能忍受一次,但不代表還能忍受第二次。

從舅舅離世開始,他就從沒有在她麵前講過實話。瞞著一切,瞞著所有痛苦,便以為是為她好麼?

她甩開了他扶著的手,看見他眼裡的淚花,心裡莫名地抽痛了一下。仿佛這一幕,已經在很久很久之前發生過了。

沈棄不肯就此放下,“阿若。”

“不能去上京。”

他的淚花逐漸變成了一滴滴淚珠,“你忘了上一次嗎?”

他無論如何,也不能讓她再回到此時還如龍潭虎穴般的上京城。隱匿在上京之下的勢力,浮在表麵上的鐘王,一旦將太師與她捆在一起,她便沒有退路了。

他們會殺了她的。

這一切本不該她來承擔。

“我們去找太子,那是他的老師,不是你的。”此時此刻,他竟生出了些許無畏無懼之感。

憑什麼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可以選擇遠離,而本該置之事外的樓若卻要無故承擔所有。

他深覺不服。

樓若聽此,替他拭掉了淚痕,聲音不覺間已然有些發抖,“最後一次了。”

算是她報答皇兄在深宮中十數年的嗬護之恩。他是帶給了她短暫的流離顛沛之痛,可在很早之前,亦是他帶給了她長久的疼惜與珍視。

失去母後、失去父皇、失去皇嫂,好似是在一瞬之間,但她感覺得到,隨之而來的是無儘的悔恨。

她不想再體驗一次這樣的感覺了。

沈棄隻聽此一句,便知她不願退。他再沒克製住,緊緊抱住了她,口中喃喃著問,“為什麼?為什麼這麼傻……”

明知推你去向的是深淵,卻還是不願退。

樓若不知道的是。

在景和元年的上元夜,沈棄在孤冷的皇陵外,曾見到過那位消失了整整三年的太子殿下樓清邰。

他出手狠決,要一劍殺了他。

可當沈棄抵著那把劍一步步逼近,一聲聲質問“你有什麼資格?她的皇兄已經死了,你有什麼資格?”之時,他卻選擇了步步後退。

就像錦繡十六年在承德殿上、在上京城一樣。

直到他放下了刀劍,平靜地開口:“我會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即使在沈棄眼中,他早沒了當初身為儲君的氣魄與膽量。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落魄不堪,整個人平白蒼老了許多。

但他還是堅持說,“我會助你殺了那個人。”

冰冷的雪落在他身上,天地一色間,他又朝著風雪裡走去。

後來,他實現了自己的承諾。

鐘王死在了承德殿之上,朝局將再度清明。可唯獨他自己,仍是暗夜獨行。

樓若趕到太師府時,僅僅隻是第二日的黃昏。

太師在暮色裡靜靜地坐著。

看樓若走過來,才緩緩站起身來,向她行禮,“殿下。”整個人佝僂著,不曾抬眼。

樓若扶他起來,問道:“太師要走了麼?”

在輕咳了幾聲後,他回道:“該走了。”心底生出莫名的悲涼,但很快便被掩飾住。

“老夫十六歲入京,離家已有近五十餘年了。年齡大了,總是想念起鶴州的鱖魚,想念那青石路。殿下,這怕也是我們最後一麵了。”

隨著一聲輕歎息而來的,還有更深沉的思念,“他,還是不願意來見老夫嗎?”

樓若想起之前太師所說,“無論三年前如何,三年後如何,還請殿下若見到他,請他來一趟太師府吧。”

可她也沒有見到他。

皇兄消失了這麼久,她不知怎麼才能找到他。

她大概是明白的,他是害怕再見到太師。堪稱大儒的太師,引以為傲了半生的學生,到最後,走上的竟然是一條謀反弑君之路。

他有愧於他的教誨。

看著太師一雙此時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,樓若幾經斟酌,還是回道:“阿若找不到他了。”

他點了點頭,“是,老夫該明白,他是不願見老夫的。”隨即理了理鬢角有些亂了的白發,正身看向樓若。

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問:“太師,能不能不要走。”

她知道裴寂說得對,鶴州水患未平,且近處的燕雲十六州虎視眈眈,她不能放眼太師陷入未知的險境。上京雖也處處涉險,但她是經曆過一次的人,不會再重蹈覆轍,一定能避免絕大數的危險。

即使有些避無可避,她也可以尋一條退路出來。

可太師在良久的靜默之後,笑著道:“老夫歸鄉心切,還望殿下|體諒。”

他的笑裡藏著幾分落寞。

樓若本想再多說幾句,可還未等開口,便聽見太師說:“老夫留在上京,對殿下的助益已經變得微乎其微,反倒會招來那群無知之徒的記恨。”

“還是讓老夫走吧。”

“鶴州的鱖魚,當真鮮香味美。”他露出真切的笑容來,“殿下若有機會,也可以來嘗嘗,老夫親自招待。”

他愈走愈遠。

樓若自知留不住他。

在小院的桂花樹下站了半晌後,在聽見身後傳來一聲“殿下”時,才回了頭。

紀子辭站在她眼前,頗有幾分少年人的氣性,全然不似三年後的沉穩,“府門要關了,殿下還是勿要再留。”

她問他,“紀三公子,你去過鶴州嗎?”

本以為是一句極為平常的客套話,可紀子辭察覺出了幾分不對勁,“殿下如何知道我是紀三?”

這是他第一次見她。

她一眼就認出了他,卻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,“聽你兄長說的。”

紀子辭知道這是不可能的,他的兄長已經許多年不曾回過紀府,不曾見過他。又如何知道他的模樣,他的名字。

可樓若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。

她第一次聽見紀子辭這個名字,便是從子闕口中。他告訴她,“殿下,我去見了我那三弟弟,著實淘氣。”

“與我當年比,有過之而無不及啊。”

“你說,他是不是也是學武的料。我父親那樣死板,可不要再養壞了他。男子漢大丈夫,豈能鬱鬱久居於方寸朝堂之上?”

……

不知三年後的子闕知不知道,他的三弟弟,終於還是長成了一個文人。

樓若看著眼前灑脫不羈的紀三,心底竟有些動搖。上京能給人帶來的,隻有無窮的愁思和驚惶。不如去到鶴州,山高水遠,闊步向前,才能不枉少年。

而她會替他們截斷一切危險。

“殿下,我父親一直等的,真的再也等不到了嗎?”最後臨行之時,紀三回頭問了樓若一句。

他的眼底澄澈,未染世事。他不知其中曲折,隻知道,若有一日,舉家遷回鶴州,那便是父親放棄等待了。

這一日,來得這樣快。

他甚至有些恍惚。

看著站在遠處的樓若搖頭,看著她回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紀三便有些明白了,隨即俯了俯身,告辭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