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年過去,東宮那一日到底是否真的失火,沈棄已經有些記不清了。
他隻記得在前朝的承德殿之上,在上京的城牆之上,在慌張失措的百姓之間,無處不在的東宮衛控製了所有人,而那位太子殿下在高處淡淡地瞥向他。
告訴他:“帶她走。”
他身邊是昏睡過去的樓若。
她的淚落在他的掌心,混著這城中突如其來的落雨,連著他的心都在顫抖。
叫他分辨不清,這到底是誰的一場大夢。
而夢中一切,又有幾分真假。他說不清道不明。
哪怕今時今日裴寂如此逼問他,他也不得不固執己見,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。”
“是麼?”
“能將上京那群自負的上位者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沈棄,更可謂是當今天下最負盛名的謀士,此時竟聽不懂我說的話嗎?”裴寂極冷地笑道:“需要我再說得更清楚嗎?殿下。”
樓若抬眼,靜靜地看著他。
眸子裡更是超乎平常的平靜,在她眼中,他說的話好似並未掀起什麼波瀾來。
可沈棄太了解她。
越是這樣,她心中越是有千層巨浪。
她是樓氏皇族,在深宮中長大。她見過宮中微末者,更見過朝中高位者。
他們皆富有心機、謀算,不管是為了穩穩立於廟堂之高,還是隻為了求一生存之機,他們所表現出的狠辣和陰毒勝過這亂世裡的每一人。
是以她很清楚,裴寂說這些話,用意何在。
當初,到底是他們小瞧了這個人。
他完全不像河東裴氏所培養出的文人儒臣,反倒像深宮中有所求的一頭孤狼。攀扯、撕咬躲在暗處的每一個仇敵。
“裴公子何意?”
樓若能察覺到,自己的記憶是有缺口的。隻是這缺口究竟有多大,她尚不清楚。
裴寂既選擇抓住此不放,他定知道其中實情。
可若她沒記錯,錦繡十六年,他甚至都不應該在上京城。他到底知道些什麼?又到底從何處得知?
“東宮根本沒有失火。”他斂了神色。
眼裡竟多了幾分難以明說的悲愴,“那一天,我就在東宮。”
樓若感到不可思議,“怎麼可能?裴氏一族當年根本都不在上京城……”
她記得,錦繡年間,在裴尚書致仕後,裴氏已無後輩在朝為官,便舉家遷回了故土。
“殿下,我常聽她提起你。”
可裴寂並未接她的話,反而莫名說了這麼一句,語氣裡帶著絲絲柔情。
他的回憶被拉回錦繡十六年之前。在多雨的江南水鄉,他間隔數月便會收到來自上京的信件,信中寥寥數語,便可以撫平他心口的折皺。
彼時那是他唯一的念想。
他要好好讀書,去到她的身邊,好好保護她。
可這唯一的念想,在錦繡十六年徹底破滅了。他再也收不到她的信,心裡的傷口也愈來愈疼。
他也想像樓若一樣,忘卻一切。可橫在中間的血與淚,成了他的夢魘,他忘不了。
樓若終是有所察覺,“你不是裴氏的嫡係,而是旁支,對嗎?”
裴寂從回憶裡回過神來,笑道:“對。我隻是裴氏旁支一個不起眼的庶子。”
這笑裡藏著太多無奈和譏諷。
她明白他到底是誰了。
她記得皇嫂的母家便是裴氏的一個旁支,皇嫂曾向她提起過,亦曾告訴過她,她有一個庶弟,遠在鶴州。
裴寂便是她口中的那個庶弟。
“阿姐嫁入東宮時,將太子視作一切,將太子唯一的妹妹視作親人。”他說這些時,眼中隻剩下了露骨的敵意,“可你們,又何曾將她當作自己的親人?”
“太子謀反,公主出逃。隻有她一個人在東宮,苦苦地掙紮。”
高聲質問間,不覺樓若臉色已是煞白一片。
她聽見他說,太子謀反。
怎麼可能?
沈棄在一旁扶住將要倒下的她,她又聞見他身上的淡淡墨香,仿若又回到夢中的東宮外。
漫天火光之間,聲嘶力竭的隻剩了她一人。
*
她不知道她的記憶為何會這樣亂。
甚至越梳理越糊塗。
直到倏忽之間,眼前突然換了一番景象。
入目所見朱門緊閉,連匾額之上的銅塊都變得鏽跡斑斑。
她唯有透過一絲縫隙,去望內裡的情況。雖見雜草叢生,卻毫無生機可言。
匾額之上,是“東宮”二字。
她試圖推開這道門,卻因身後的聲音停下,“阿若。”
是皇嫂。
她回了頭,眼前人正含著盈盈笑意望她,眉眼間是藏不住的溫柔,她說:“阿若來了。”
樓若顧不得什麼,隻有點頭,“皇嫂。”眼中卻不自覺濕潤起來,“我好想你。”如隔千秋。
她依偎在她的懷裡,緊閉雙眼之時,好像又回到了錦繡十六年之前。
皇嫂總是摸著她的頭,寵溺地笑,“阿若真是小孩子心性,你皇兄是個混不吝的,我們不要同他計較。”
她眼裡有無儘的笑意。
樓若曾真心覺得老天當真是待她不薄,在母後離她而去後,還有皇嫂日日與她相伴,給予她所有的愛意,填補她心中的缺口。
在這樣美好的夢裡,皇嫂就像記憶中那樣同她講起上京之外的故事,講起水霧彌漫的鶴州。
“若日後得了殿下允準,皇嫂帶阿若去鶴州玩好不好?”
她癡癡地回,“好。”
“小時候,總覺得上京有千般萬般地好,日日盼著來。如今,竟有些想鶴州了。”隻是夢裡,她總是前言不搭後語,每一段話都像是在支離破碎間拚湊出的一般。
樓若聽懂她的話,問道:“皇嫂想家了嗎?”
她以為,鶴州有她的家。
可她卻說,“皇嫂的家在上京,在東宮,就在眼前。”
樓若便在此時,想起裴寂所說的,“阿姐嫁入東宮時,將太子視作一切,將太子唯一的妹妹視作親人。”
她鼻尖猛地酸了。
想起裴寂所質問的,“可你們,又何曾將她當作自己的親人?”她的心便如刀絞一般地疼。
長久以來,時間不僅在衝淡她的記憶,更衝淡了她的思念。她該記得這些的,可為何,全然忘記了。
忘記了東宮之內不止有皇兄一個親人,忘記了她和皇嫂即使並非血緣至親,亦是骨血相連。
*
再睜開眼,樓若不自覺地道:“對不起。”
眼前的裴寂聽此滯住了,“不是殿下的錯,遺忘本就是常態。我裴寂所求,從不是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。”
“昔日東宮的太子殿下,我隻想問問他,為何要謀反?”
“他的妻子,那日在東宮等他,他為何拋棄她?”
此時此刻,裴寂的一句句質問成了剜向樓若心底的一把把刀,生生刺痛著她。
“若有可能,我會殺了他。”
“可不能是現在,鐘王一黨尚未徹底除去,太師絕不能出事。”他抹去了自己眼角的淚痕,強迫自己鎮定下來,“殿下,在世人眼中,太師必須站在長陵一邊。”
她知道他的意圖,“回到鶴州是太師本意,我沒有把握勸他留在上京。”
“就算我皇兄還活著,也不一定能勸得動太師。”
樓若掙開了沈棄的手,站定後,問道:“裴公子,能告訴那一日東宮到底發生什麼了嗎?”
她不想再這麼糊裡糊塗下去了。
記憶裡的一切有幾分真幾分假,她不想深究。如今她隻想知道,那一天真實的情況。
若不是東宮失火,若不是叛軍逼宮,若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,那會是什麼?
她看向裴寂,裴寂的臉色並不好看,但對上她的目光,他還是回答了她。
“那一日,我從鶴州趕到東宮見阿姐,準備應試明年的選官。”
“可到了東宮,卻發覺東宮衛走了一半。阿姐坐在前院,同我說,‘出宮去吧,彆管我。’”
裴寂說到此處,轉過了身。樓若雖看不清她的神色,卻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肩膀正在微微顫抖。
他哽咽著繼續道:“我問她,‘為什麼?’”
“她卻一個勁兒推我離開,將我推向宮內的甬道,一直告訴我離開皇宮,離開上京。而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那兒。”
“出了宮,看著滿城的東宮衛,我才明白,這是太子在謀反逼宮。按理,太子不該囤兵,可那一日,整個上京城,都是太子的人。他高聲令下,便直逼皇宮。
我想起阿姐還在宮內,便順著甬道又回到了東宮,可東宮已然宮門緊閉。”
裴寂頓了頓,“等我推開門,看見的便是阿姐的屍首。”
“沒有人來救她,守在東宮的護衛隻顧著攔住殿下你,沒有人去救她。”他的聲音逐漸哽咽起來,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日。
承德殿上,天子遭逼問。
問他為何不仁,為何不計生民,為何親侫遠賢。那聲音,好似從四麵八方而來。
天子被迫自裁謝罪。
他雖死,卻還是有無數人為之陪葬。
後來所謂的叛賊逆軍幾乎屠儘了整個皇宮,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,所求卻並非那九五至尊之位。
他的東宮衛很快撤離上京,自此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而他的阿姐。
她就倒在東宮裡,倒在她的家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