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醒時分。
已是第二日的黃昏。
借著餘暉,樓若才發覺,夢中的沈棄好像已經比她記憶中的消瘦了許多,連眼神也變得愈發深邃。
不過三年啊。
她輕聲起了身,看屋內軒窗大敞著,便伸手想要去關上。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,這秋風竟少了些涼意。
卻在不經意間吵醒了正熟睡的沈棄。
他抬眼不見她,急促地喚了聲,“阿若……”
或許在那三年間,在無數個這樣的黃昏,他驚醒時,都曾這樣喚過。
隻是無人應他。
而如今樓若站在不遠處,柔聲應道:“怎麼了?”
“你醒了。”她緩步走過去,看他滿眼的擔憂,安撫道:“我在這兒,剛去關窗了。”
本以為就此安心的沈棄會恢複往日的神情,卻不料他眼中何時氤氳了些水汽,連出口的語氣也帶著幾分留戀,“我好想你。”
三年不見,恍如隔世。
繾綣難忘。
他終了還是難以抑製自己的情緒。或許他知道,他們身上都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還亟待去做。
可在三年後他見她的第一眼,他還是想,想從此拋卻一切,與她閒雲野鶴一生。
哪怕這最終隻是個妄想。
因為樓若的心思從不在他身上。在此刻,她還是做出了當初一模一樣的選擇,“我想回長陵。”
這一年並非景和年間,她的舅舅還活著。
她真的很想他。
想再見一見他,在一切發生之前,見一見舅舅。
*
上一次在太師壽宴後,樓若也回了一趟長陵。
在長陵城外,裴寂又找到了她。
在分外蕭瑟的古道邊,躬身道:“這天下本就是樓氏的天下,裴寂願助殿下重返上京城,登那至尊之位。”
那時她問:“為何是現在?”
在她顛簸流離的三年裡,不曾明此誌。偏偏又在此時,找到了她。
那時她沒等到這個答案。
如今再相遇,她又問了同樣的問題。
裴寂卻有了回答,“時隔三年,殿下第一次回上京城吧。也是第一次親眼得見,上京這個吃人之地,會害死多少人。”
“鐘王非我心中明君,可要扳倒他,卻實屬不易。殿下,或許是當今時局下,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。”
“但殿下,首要的是不能再陷於長陵這囹圄之間。如今便是這個時機。”
他言辭懇切,自覺她沒有拒絕他的理由。
可這一次樓若並未給他準確的答複,“裴公子,或許如今,並非這個時機呢。”
言罷,便進了城,沒給他再辯的機會。
沈棄在經過時,看著他道:“裴公子,請回吧。”語氣裡竟有一絲戲謔的意味。
這讓裴寂頓覺窘迫。
他們這是拒絕他了?
入了城的沈棄,趕緊加快了腳步,同樓若並肩而行。見她眉頭緊鎖,詫然問:“怎麼了?”
“你說,裴寂到底會是誰的人呢?”
她仍百思不得其解,這天下之大,到底是誰會讓裴寂自甘臣服。
又是誰,會對長陵軍有敵意?
沈棄怔在了一旁,麵上明顯心不在焉。樓若本欲開口,卻被打斷,“殿下!”
“殿下回來了。”
是齊元敘的聲音。
他不知從何處趕來,一身的土腥氣,“壽宴還順利嗎?”
在樓若忍不住被嗆地咳嗽了幾聲,沈棄才悠悠反應過來,看著齊元敘的臉臟兮兮一片,問:“你這是什麼情況?”
眼前人被看得不好意思,乾笑了幾聲。
“沒什麼,大家正在比試呢。”
聽此,樓若頓時起了興趣,“哦?長陵軍中還有能把你打成這般樣子的?”
“那是大家心氣足,如今都一心想著,同殿下再殺回上京呢。”說到此,他臉上多了幾分傲氣。
或許是許久未見到這樣的齊元敘,樓若竟有些恍惚。仿佛真的回到了這時候,自己也還是當年的自己。
“將軍呢?”
可她接下來的一句,讓齊元敘猝不及防地滯在了原地。
他裝傻充愣,“殿下要找哪位將軍?大家這會兒都在……”
“演武場”這三字他還未說出口,便被樓若先發製人,“彆同我扯彆的,你是不是又得罪舅舅了?”
“看這心虛的樣子。我不告你的狀,舅舅在哪兒呢?我有事找他。”
他無奈將目光投向沈棄,求助似地請他回答。
沈棄此刻的臉色更是倏地白了,雖知無法相瞞,可話到了嘴邊,依舊難以啟齒。
他不知該如何說。
因為站在他麵前的,是三年後的樓若,是新生的樓若。她的記憶有了裂縫,錦繡十六年的血與淚遲早會透過這道裂縫,侵蝕她好不容易修補好的一切。
她不願意想起的一切亦會被重啟。
他永遠不會忘記,在那一刻,她撕裂記憶,同他說:“沈棄,我求你,不要讓我想起這些。”
她的淚落在他的身上。
從那一刻,你不是便要獨自承受一切了嗎?
沈棄。
如今你要因天人永隔的三年、因孤獨、因思念,要動搖了麼?
他此刻何止握著韁繩的手,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都在跟著顫抖。他感到無邊的寒意,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。
仿佛又回到了空落落的昭明殿,一個人從日落黃昏坐到天光大亮。
他實在是怕。
怕再一次失去她,更怕她落淚。
樓若明顯察覺到沈棄的異樣,看著他麵色出奇地蒼白,看著他在不止地抖,便緊緊握住了他的手,“你怎麼了?”
這突來的一絲溫暖把沈棄從無邊孤寂中拉了回來。
他才發現眼前樓若正眨巴著眼望他,這是她很疑惑,疑惑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。
甚至適才眼角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。
他道:“沒事。”
“今日累了,不若明日再去吧。”
樓若雖不解,但看著天色已然暗了下來,長陵城已然入了夜。心想舅舅或許也已入睡,便應承下來,“也是,那明日我再去。”
隨即惺忪著眼,去睡了。
她不知道的是,這一夜,除了她,整個長陵營都沒怎麼休息。
*
是日天大晴,豔陽高照。
樓若的安穩覺睡醒後,依舊記著一早要去向舅舅請安。
到了營內,見到沈棄,也沒忘記他昨日的反常,“你昨日沒事吧?可是想到什麼了?”
她以為他對裴寂背後之人有了猜想。
可沈棄卻反問她:“殿下對河東裴氏有多少了解?”
樓若久居宮內,對裴氏最大的了解,便是聽皇嫂提起過。
“我皇嫂的母家好似是裴家的旁支,聽她說,裴家幾代皆入朝做了大官,為樓氏皇族殫精竭慮。”
這也是為什麼,裴寂會將正統身份看得如此重要。
他畢竟算是裴家的嫡係,如今裴家這一代的興旺皆寄托在了他身上。若無逆賊,恐怕他早已入仕為官。
“可裴寂並不是一個以入仕做官為道的人,”說到這,沈棄還是思量了一下,改口道:“不,或者應該說他僅僅隻想做那一個人的臣子。”
那個人,是他背後真正效忠之人。
是以在景和年間,即使他時常出入宮中,事事為沈棄謀劃,他也從未入朝入仕。
樓若心下明了,便準備向統帥的營帳走去。
沈棄在背後叫住了她:“阿若。”
這一次,他沒有喚她殿下。
她回了頭,他卻隻是笑了笑,沒再說什麼。
等到樓若真正明白他這笑意時,沈棄已在帳外等了一個時辰,他不曾挪動一步,好似隻是為了看她的第一眼。
她從帳內出來,霎時覺得剛才還明媚的天,此刻竟灰蒙蒙的一片。
沈棄迎上來,想要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劍。
“阿若,放手……”
她不知他是在勸她放手,還是在命令她放手。此時此刻,沈棄竟儼然有了上位者的姿態,這一幕好似回到了景和四年,她又看到他高高在上的樣子。
“為什麼瞞著我?”她還是問出了口,哪怕聲音已經變得哽咽。
帳內沒有她的舅舅,有的隻是他昔日的戰甲和已經許久不曾被真正拔出的那把長淩劍。
為什麼瞞著她。
她難以抑製地哭出了聲。
她一直以為,舅舅還活著,至少在這時候,他還活著。
可今時今日卻告訴她,他其實早已離她而去,她從不知何時,便已經沒了舅舅。
那是她的舅舅,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。
“你有什麼資格瞞著我?”
沈棄的心被樓若一起牽著生疼,他知道他沒有資格,可那時,瞞著她,是他唯一的選擇。
錦繡十六年,戰火席卷整個上京城時,趙其將軍曾親率長陵軍支援上京。
但到了長州,卻被人阻在了城外。
那人是長州刺史,他下了令,“不得開城門,不得通行,若爾等非要通行,趕儘殺絕!”
上京城內是叛軍逆賊,可長州城內曾是手足。
長陵軍與長州軍本是同心同力,但在那一日,卻鬨得兩敗俱傷。
趙其將軍不忍,次次退讓。可等來的是更猛烈的風雨。
一時間,長陵軍被困在長州城外,長州卻等來了不知從哪而來的外援。兵力懸殊,成了這場仗唯一兵敗的理由。
可這絕不是趙其將軍敗在此間的理由。
沈棄心中比誰都清楚。
麵對樓若的質問,他隻有將所有的錯攬在自己身上,“是我不好,是我不好……”
他一遍遍地重複和安撫。
可她還是從他的懷裡抽開身來,滿眼通紅地問道:“是誰?是誰害死了他?”
她的眼眶裡早已蓄滿了淚水,可不知是因倔強還是賭氣,這滴淚,自始至終都沒有落下來。
可她沒有等到沈棄的回答。
因為沈棄也不知道是誰,甚至連那一年陪同在趙其將軍身邊的長陵軍將士們,也不清楚到底是誰。
一場精疲力儘的死戰結束後,長州依舊是他們無法跨越的坎。可他們沒有再等來繼續一戰的軍令,而是等來了撤退回長陵的將命。
他們在一片屍山血海中,看見曾曉勇無敵的將軍倒在其中。
那一天,是所有人都不願再回憶的一天。
可今時今日,樓若不肯就此作罷,“我會找到那個人的,到那時,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,替大家報仇!”
說這話時,她眼中的堅決仿佛無人能及。在陰雲密布的時局下,這份堅決成了她最大的支撐。
彼時她不會知道,這份堅決,更會在日後,成為刺向她自己的一把利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