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真正的有心無力。
她的記憶正在一點點地被吞沒,不知到什麼時候,她真的會什麼也記不清。
畢竟,她本來就是一個早該死去的人。
可太師不曾知曉,他當她此時有了退縮之心,恨鐵不成鋼般地歎了口氣。
“罷了,罷了。”
他何嘗不想這日子就這麼安分地過下去。
可一想起昔日錦繡年前,想起他最看重的那個學生,想起他日日在他的身邊,從稚童長成儲君。
聽著他一遍遍地喚他,“老師。”
他紀效行的心便一遍遍跟著生疼。
垂垂老矣之人,總是這樣多愁善感的。他在無數個午夜夢回之際,總是忍不住質問這天命,樓清苔他有何罪?為何要這樣殺他?
可夢醒,無人能答他。
喚一聲殿下,亦無人能應他一句,老師。
*
宴席之上。
樓若抬了眼,竟發現裴寂也在席間,“他怎麼也來了?”
“應是代裴家前來,裴公子雖時常出入宮中,但畢竟未曾領過官職。太師請他,倒不奇怪。”齊元敘壓低了聲音。
反倒將目光放在了席間末尾處,“殿下,你看那個人。”
順著視線,樓若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。
一時間她有些難以確認,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,這世上有太多相似之人,或許這次,真的隻是巧合。
可在那人起身後,竟遠遠地朝著他們兩人方向頷首行禮。
眉目間瞧不清神色。可直覺使然,她能感覺到他的平靜和淡然。
他不該如此平靜和淡然。
樓若心下一顫,“你也覺得那人,十分像林殊?”
此刻,已不僅僅隻是像了。齊元敘點頭應道,“怕他就是林殊。”
可人人都知道,林殊早死在錦繡十六年東宮那場大火中了。他是端惠太子的文侍,是伴讀,亦是紀太師的學生。
他不可能還活著。
樓若眉間逐漸有了慍色,“他還活著?那當年之事……”她當即站起了身,要往席末走,“我要問問他。”
她想知道,當年東宮發生了什麼,致使了那一場大火。是誰放的?叛軍逆賊嗎?
更想知道,他是怎麼逃出來的?
她一步步向其走去,全然不顧身邊的情形,隻將目光放在了那一人身上。
卻不料裴寂在此時站了出來,叫住她:“殿下。”
他嘴角帶著笑意,眸子裡卻冷得很,“裴寂有件事想請教殿下,還請借一步說話。”
礙於周遭的眾目睽睽,樓若沒有回絕。
隻靜靜隨著他走到了一旁,抬眼看見裴寂一襲世家公子的裝扮,道:“你今日這身,我倒是好久未曾見過了。”
有獨屬於他的矜貴。
好像自從裴寂一路跟隨她之後,他就甚少穿得這般華貴,從來都是能低調則低調。
今日不知是為著什麼,選了這樣一身出來。
但令她更為訝然的是,裴寂此時此刻站在她的身前,極為鄭重地說了一句:
“殿下,我記得這是我們第一次見。”
第一次見……
她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玉鐲突地掉落,碎了一地。她轉過身向適才坐著的方向望去,才發現,那處已換了人。
不見了齊元敘。
隻有沈棄,隔著一道珠簾,與她相視。他的目光中,儘是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。
半刻前還大晴的天好似瞬時落了雨,淅淅瀝瀝地落在太師府前宴的荷花池。
樓若抬了頭,已然是霧蒙蒙的一片。
又是一次回溯。
她回到了自己身死那一年的太師壽宴之上,也是在太師府,也是在那一年的深秋。
眼下的確是她與裴寂的第一次相見,他在嘈雜聲中,同她說:“殿下,河東裴氏願助殿下一臂之力。”
助她真正回到上京。
甚至,真正地坐上那個位子。
故國一朝覆滅,叛軍被鐘王絞殺。各方政權混起,殺生打伐成了常事。樓若本以為,鐘王盤踞的上京,百姓不至於為生計堪憂。
可她未曾想到,繁城之下不為鬥米折腰,卻有更甚於刀尖之上的危險,隨時隨地都能讓人封喉而死。
彼時亦是樓若重返上京城的第一日。
裴寂眼中有他的誌向,他深知即使鐘王勢大,但其並非明君。而樓若,或許是他當下的不二選擇。
她身後畢竟還有一個長陵。
可他沒等來眼前人的回應,紀太師便已到了前廳。眾人皆在慌忙間落座。
樓若也無奈與之相告:“裴公子,恕我先行離開。”
他看著她匆匆離開,回到了席間,與身旁那位頗負盛名的謀士交談起來。
她的麵色凝重,全然沒了此前的漫不經心。裴寂心下雖有些慌神,但他並不覺得,她有可以不選擇他的理由。
裴氏會成為她最大的助益。
*
落座後。
沈棄看見樓若額間緊密的冷汗,她強壓著心中的不安,幾度想要開口,又幾度鎮靜下來。
她對這場壽宴的記憶已經寥寥無幾,但她此時此刻無法壓抑的心慌明確告訴她,這天,有讓她很懼怕的事情出現。
沈棄在一旁,替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袍。
輕聲安撫道:“彆怕。”
他察覺到她的恐懼和不安,亦比誰都清楚,接下來會發生什麼。
但他們來得實在太匆忙,根本來不及阻止。
太師就在此時提了杯,“各位,”他的聲音混著凜冽的寒風,有幾分蒼涼之意,“多謝各位能辟閒來參加老夫的壽宴。”
此話一出,已經有幾位世家的家主站了起來。
眾人共同提杯,同賀,“賀太師壽辰,福如東海,日月昌明。”
哪怕他們都知道,對於此時的天下來說,日與月都已黯淡無光了。
樓若忽地被沈棄握住了手腕,“阿若,約莫半刻,會有渾水摸魚之人妄圖刺殺太師。”
他的目光遊離在席間,試圖尋找此人。
“但我不知他會從何處來。”
未知的恐懼又像洪水肆虐般,席卷而來。樓若緊皺著眉,“你的暗器呢?可帶在身上?”
因參加的是長輩壽宴,樓若此行並未帶劍。席間眾人,也大多都是文人,並無防身之術。更不要說,座上的紀太師,他幾乎毫無可以反抗的可能。
能製住此人的,恐隻有沈棄身上的暗器。
可他卻遲疑了,“那個人不能死。”
上一次,沈棄的暗器將其一擊致命。後來,眾多謎題因此無法解開。
這一次,這個人絕不能死。
他們都在此時遲疑了,若有更好的方法,樓若定不會選擇就這麼殺死這個人。
可她不能罔顧太師的性命,“我去外麵看看。”
她起了身,卻被沈棄攔住:“殿下去哪兒?他極有可能就潛伏在外麵,這樣去很危險。”
“我陪你去。”看著她的目光,他便知道攔不住。
出了太師府的前廳,入目便是一潭靜水。靜水清澈見底,卻死氣沉沉。唯有細密的雨落下,才泛起幾處漣漪。
府內幾乎都是各家賀壽來帶的護衛。
羅錦也在此間。
見二人出來,向前了些,問道:“殿下怎麼出來了?”
“有什麼異樣……”
隻是未等她話音落下,便有一道劍光閃過。
她賭對了。此人根本不是衝著太師而來,一開始,他的目標,便是她吧。
隻是不知道上一次,出現了什麼差錯,導致此人入了宴席內,一心赴死。
羅錦雖擋住了第一劍,但卻接連後退,她幾近嘶吼地道:“殿下,快走!”
她不能在此刻退。
而外圍的護衛們在此時皆呆滯在原地,無一人敢上前。見了樓若下令,聲色俱厲:“把劍給我!”
才慌張地動起來,又驚又嚇,喊道:“有刺客!”
可他們忘了,此間亂世,早沒了巡防營。此時太師府內,隻有他們可堪一用。
樓若提了劍,徑直上前,與其相對。看著眼前人身法絕然,次次都能躲過她的殺招,並次次化被動為主動。
她有些吃不消,“沈棄!有什麼法子能破?”
他的弱點在何處。
沈棄迅疾地接住樓若,“沒有法子,這是燕雲十六州的劍法。”
此刻,那人也終於停了下來。
帶著一股莫名的笑意,“好眼力。沒想到我們燕雲十六州在上京城,還是有些名氣的。”
可樓若對燕雲十六州的印象,僅僅隻有皇兄的幾句囑托。他們即使並非外敵,倒也絕不是盟友。
數年與之相安無事,唯一一次,還是在三年前。
錦繡十六年,奪了燕雲城後,投奔西域各國。
亂世中,有誰會計較,他們的行跡。連樓若和沈棄,都未曾真正將目光放在過燕雲十六州。
沈棄站在了樓若的身前,“不知我們如何得罪了閣下,要閣下下此殺手?”
本以為會是一場拉鋸戰。
可偏生此人頗有幾分地痞的習性,見眾人皆非他的對手,反而放下了警惕,連連擺手,“得罪談不上。”
沈棄聽此,覺得有了和談的可能。緊握著樓若的手,示意她無需太過擔心。
此人雖武功高強,但心性不足,且有幾分心高氣傲。順其而為,或有策反的可能。
“隻是聽說了一個人在這。”
但他接下來的一句話,讓沈棄的心不免沉了沉。
他知道,有些事,很有可能會瞞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