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時分。
昭明殿外,裴寂站在階下,目光卻有些飄忽不定。內侍趙庸匆匆下了台階,朝他走去。
“裴公子,不如今日先請回吧。陛下此時還有要事,恐顧不得公子啊。”
他道:“無妨,我再等等。”
趙庸何時見過這樣的情形,以往哪一次,裴公子幾乎都是隨意進出昭明殿。如今,是出了何事,讓陛下對其有了戒心。
他無奈攏了攏手,也站到了一旁。
“趙內侍,殿內是誰來了?”不知什麼時候,裴寂終於開口問了一句。
趙庸恭敬地答道:“是紀太師,大抵為其子而來。”
紀太師……
裴寂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想。不過與趙庸所言相反,他不覺得,紀太師會為了子闕而入宮。
他早該離這浮沉宦海遠去。
隻是他心中,仍有未完成的夙願。
裴寂很輕地笑了一聲,他和紀太師,何嘗不是同道之人。
趙庸看著,不解其意,仍勸他:“夜深露重,裴公子有什麼事,明日再來也無妨。今日何必……”
“我再等等。”他依舊如是說。
深秋已然有了涼意,在這蕭瑟的風聲裡,裴寂覺得自己的心格外清靜。
他孑然一身,所求之事,也就快要落幕了。
*
紫雲宮。
樓若拾了信,欲起身時,才發現裴寂正站在宮門外。
隔著數步,她瞧不清他的神色,隻恍惚覺得這一幕十分熟悉。
可在她印象裡,裴寂並未來過紫雲宮,也並不知道紫雲宮是她的寢宮。
見著他並未挪動一步,樓若隻得向近走了些。這才看清他的神色,出乎以往地淡,“殿下。”
她點頭,問:“你有什麼事嗎?“
“殿下沒什麼要問的嗎?”
他在暗指承德夜宴一事。
樓若心中覺得隱隱不安,但看著裴寂,還是問出了口:“你為什麼會給齊元敘寫那封信?你讓他那麼做,會使整個長陵軍變成眾矢之的,鐘王一黨不會放過他們的。”
她自覺裴寂與長陵軍並無仇怨。唯一有可能讓他這麼做的,便是他背後之人。
不會是沈棄,那究竟會是誰?
天下之大,如今還有誰有爭權奪位之心?而還有誰,能讓裴寂這般心高氣傲之人臣服?
她想不到。
“那殿下這麼做,便是保護他們嗎?長陵軍,他們是將士,不是什麼嬌養的花兒。三年之久,連一場仗都未打過的軍隊,隻會是一盤散沙,任人拿捏。”
“殿下就算以命相護,也護不了多久。”
裴寂的話絲毫不顧情麵,仿佛又回到了當初他勸阻她入上京的時候,一針見血,“何況在世人眼中,殿下和長陵早已是一體。”
“殿下與鐘王黨結怨,不就是長陵與之結怨嗎?”
字字句句,好似都在笑她自不量力。
可樓若卻好似早已有所料,反倒扯了一抹笑,回道:“裴公子,夜深了,恕不久留。”
她在趕他走。
裴寂生平唯一一次,被兩個人接連趕走。他覺得有些可笑。
在瑟瑟秋風中,他竟有些身如浮萍之感。心中那高懸的明月,竟也有些暗淡了。
可明明,隻有他始終如一、始終堅定。
*
翌日午後。
沈棄提起了太師紀效行,道:“他要設宴,為明年春的私塾招一些先生。”
“帖子讓我轉交給你。”
樓若接過了帖子,依舊是太師親筆所寫。字裡行間風骨畢現,絲毫不減當年。
帖子裡寥寥數語,確實如沈棄所說。隻是她有些奇怪,“你不去嗎?”
“我若去,成什麼樣子?”沈棄笑道。
看似調侃,卻不儘高興,甚至有些落寞。
樓若並未察覺,隻拍了拍腦袋,懊惱著,“是,我忘了,現今你是天子。去了怕是要搶儘風頭,太師會不自在的。”
頓了頓,又想起什麼,“沈棄,你說,我為什麼記性越來越差了。”
她已經漸漸記不清很多事了。
感觸正在一點點吞沒她對一件事情最理性的記憶,譬如,昔日太師壽宴上。
她記不清發生了什麼,隻記得自己很害怕。緣何怕,怕什麼,統統成了模糊的幻影,轉瞬即逝。
沈棄沒有回答她,隻是緊緊抱著她。
他好像什麼都知道,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。在相擁的刹那間,她感受到落在手背上的一點涼意。
遇任何事都無比鎮靜的沈棄,此刻,聲音竟有些顫抖,“我會一直在的。”
*
太師紀效行所謂的英才宴,很快便如約而至。
樓若同齊元敘一道去了太師府。
在途中,被一布衣書生攔住了去路。
他問能否為他引個路,“瞧兩位都頗有學識,可知太師府在何處?今日是太師的英才宴,兩位可要一同赴宴?”
齊元敘雖點了頭,卻道:“我聽說,太師的英才宴是需要請帖的。這位公子……”
他有些疑心。
也打心底裡瞧不起眼前這位看起來著實窮酸的書生。並非他眼高手低,隻是他知道太師所結交的,從不會是無名之輩。而現今有些名望的,皆不至於如此落魄。
聽此一言書生當即有些氣憤,卻並沒有同齊元敘爭執什麼,隻是徑直走了。
留下他們二人麵麵相覷。
齊元敘道:“讀書人心氣就是高。我說那話也並沒有惡意,隻是……”
他不知道,被輕視,便是最大的惡意了。
樓若笑了笑,“習武之人心氣便不高嗎?這和是否讀書沒有關係,你既輕視了人家,人家便自知和你不是同道之人,又何必同你多說呢。”
他自幼在長陵軍中長大,身為在戰場刀尖上賣命的武將,卻總是畏戰。
能守則守,不能守則退。
起初輕視他的人不在少數,連舅舅都曾說:“齊元敘這小子什麼都好,唯不夠勇。”
他畏縮不敢向前,卻亦有扶雲之誌,從未丟掉自己的心氣。
樓若信任他、選擇他,和紀太師信任那個書生是同等的道理。他雖身無長物,卻有登高之誌,抑或有成聖之才。
這些,她雖不清楚,但也能窺得一二。
一路到了太師府。
府外是太師的幼子紀子辭在迎賓客,見了他們二人,匆匆下了台階。
“殿下,齊將軍。”
樓若沒反應過來,隻覺得他麵生極了。
“是紀三公子?我們見過嗎?”
紀子辭笑了笑,道:“殿下絕世風華,三年前在父親壽宴上,曾遠遠見過一麵。隻是那時年歲小,不敢與殿下當麵講話。”
他微微頷首,以表敬意。
這般溫和、謙遜又有禮的人,倒真像紀太師之子。樓若便忍不住打趣,“還是你比較有太師之風。”
見二人都有了笑意,紀子辭倒沒再多問。隻引著他們往裡走,經過了曲水流觴,到一處落座。
“殿下,還煩請您跟我去一趟中庭。”
將要坐下的齊元敘有了戒備,“殿下一人會不安全,還是讓我遠遠跟著吧。”
樓若起身,問道:“是太師找我?”
紀子辭點頭,示意不遠處,紀太師便在那兒等她。
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中庭內有不少人在,她不禁疑惑,“太師似乎在待客,我去了會不會打擾到。”
但紀子辭示意無礙。
樓若便隨著他去了,留齊元敘在外時時留心著便是。
中庭內的人樓若大多不認識,但他們卻都知道她,見了麵,惶惶行禮,“殿下。”
樓若抬手,“各位不必多禮。”
眾人起了身,氣氛即時有些凝重。樓若一心向前,問太師安,“阿若見過太師,近些年,身體可還康健?”
紀太師已有老態,卻還是不苟言笑。
唯在樓若問安時,眼中有了些許笑意,慈和地道:“老夫康健著,反觀你,可受了不少苦。”
見二人要敘舊,不準備再顧及他人,底下為首之人便躬身道:“太師,那我等先退下了。”
他們都是他的學生,即使在太師心裡,很多時候都稱不上是。
但今日的英才宴,他們依舊會是世家大族心中最好的選擇。在中庭之外,他依舊不得不承認,他們是他的學生。
可眾人沒想到,此時紀太師叫住了他們,“等等。”
他拉過樓若,向她正眼介紹,“殿下,這幾位是老夫這些年來收的學生。雖無驚世之才,卻也是讀了數年的書,有些學識。”
聽此,樓若點頭一一向他們問好。
到了此時才發現,之前當街的那位布衣書生也在其列。
樓若問: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那書生卻默不作答。
太師意圖提醒他,但不料樓若又開了口:“剛才我那位兄台做的確實不對,向你道歉。”
書生立時抬了頭,有些羞愧難當,“非殿下之過,殿下不必道歉。”
這下樓若有些不解。
“那你怎麼不告訴我你的名字呢?”
紀太師在一旁,一時不明所以。直到那書生答道:“殿下,我此來上京,奉祖父之命拜師,祖父說,要太師為我賜名。是以,我還沒有名字。”
他才想起來這一件事。
適才中庭之內,他心思煩憂,隻聽到這孩子是來自鶴州一位故人家中,便草草與他說:“老夫既應過你祖父,便不會反悔,從此,你便做老夫的學生罷。”
甚至,也沒有問一問他的名字。
直到此時,樓若看向他,問:“太師可有想好?”
她記得,當年皇兄的表字可是求了父皇,才找到的太師,為他擬了一個。如今,這小書生家中人選擇找到太師,也是良苦用心。
畢竟,並非人人有此機緣。
可紀太師卻繞開了她的話,“待幾日後罷。今日心中煩悶,思緒亂得很,怕是想不到一個好的。”
樓若點頭稱是。
今日的英才宴,並不好辦。不僅是太師為自己的私塾選先生,亦是城中世家大族為後代子嗣選老師。
她聽沈棄說,選官更是迫在眉睫。
他們不能讓整個朝局,仍亂哄哄的不成體統。鐘王倒台,此前他那些還執迷不悟的黨羽並不在少數。
一部分,仇恨樓若,誓要殺了她;一部分,便是要在朝堂之上,處處阻撓新政,以報複沈棄。
這些人,更是漸漸地將清平看作自己效忠之人。
要將上京城攪得一團糟。
樓若有所耳聞,是以她一直覺得,太師辦這場英才宴並不妥當。
她害怕有心之人從中作梗,試圖毀掉太師的清名。
待眾人走後,紀太師察覺到她的擔憂,勸慰道:“殿下不必為老夫如此費心,老夫那個兒子,已為殿下添了許多堵。老夫一大把年紀了,不願再看到殿下如此勞心勞力。”
提起子闕,太師的眼眶明顯紅了。
樓若頓時變得手足無措,明明有千言萬語,但到了嘴邊,隻有一句:“太師不必擔心,子闕他……”
她根本承諾不了什麼。
子闕此後若還是什麼都不肯說,樓若不知道,他們之間,會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境地。
太師卻擺了擺手,道:“不說他。”
“今日請殿下來,便是問問殿下,可有擢選之心?”
見樓若有些怔住了,太師繼而解釋:“沈棄他畢竟並非正統,天下人多不服他。但殿下不同,殿下是樓氏皇族,儘管他沈棄在那位子上坐了三年,但他並不得民心。”
“既無民心,亦非正統。他憑什麼,坐那個位子?”
太師字字珠璣,甚至到了最後,全然不顧,“今日赴宴者,多是老夫眼中,有些真才實乾的。雖然不敵他沈棄的謀略,但也不是什麼蠢才。”
“殿下今日,正是籠絡的時機。”
樓若聽此,眉間緊皺,極力扯了一抹笑,應對道:“太師何意?”
見她轉傻充愣,太師頓時疾言厲色起來,“縱使殿下與他有些情誼,但在這件事上,絕不能與之留情麵。”
這一刻,樓若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。
也是在太師府,太師站在微茫的細雨中,為她撐了一把紙傘,鄭重其事地問她:“殿下可願回到這上京城?”
那時她說她願意。
因為彼時天下亂世,她從生民血淚中來,想要為他們遮一遮這漫天的風雨,為他們擋一擋那無儘的苦痛。
她想要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。
太師說,殿下想要,便自己創造。
但她自覺勢微,用儘了所有的手段和氣力,也未曾做到。
如今,她又站在了此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