巡防營的統領子闕,樓若倒是有些印象。
可他當年不是……
她的腦海之中猛地湧出幾段無端的記憶來。
在火光漫天的東宮,她孤身一人要衝進去,卻被一股強有力的手拉進臂彎。那人身上,有淡淡的墨香。
“你讓我進去啊!我皇兄還在裡麵……”
在滔天的火勢麵前,她依靠著他無力地哭。四方宮牆,壓得她喘不過氣來,隻得一遍遍嘶喊著。
可在這哭聲和嘶喊聲之外,整座皇宮都毫無生機可言。
直到轉瞬間,換了一幕。
在一片血海的承德殿,巡防營的統領子闕,並沒有如她記憶深處一樣,拔刀自刎。
反而恭敬而鄭重地向她行禮,“殿下,請恕臣今日之過。”
再之後,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…………
而等樓若徹底地從這場莫名的迷境中回過神來,殿中已然換了另一番光景。
裴寂不知何時已經落了座,正低著頭整理他的衣襟。明顯處皺了一塊,看著像是被誰狠狠抓過一般。
座上的沈棄依舊神色自若,唯獨,這眼神好似在看殿外的人。
樓若忍不住向外望了望。
從西沉的暮色之中走來的人,身形消瘦,囚衣襯得他麵色更為蒼白。可眼中,卻似有燎原之勢。
子闕……
是那位在她記憶裡,已然自刎謝罪的巡防營統領子闕。
他竟沒有死。
錦繡十六年,他率巡防營來遲,在承德殿之上,他就已經拔刀自刎,謝罪而死。
難道……是假死逃脫?
縱使如今樓若心中有千百種設想,如今也無法得到驗證。隻得壓製自己的心驚,掩飾自己的神色。
她看著他走上前,看著他跪在殿中,看著他開了口:“前巡防營統領、東宮十六衛之一,子闕拜見陛下。”
沈棄問訊道:“朕問你,這道錦繡十六年的鐘王令,可屬實?你是否受其之命,故意延誤進宮救駕?”
殿中靜得落針可聞。
子闕回話的聲音清亮,直擊人心,“是。”
自始至終,他的目光都不曾閃躲。論是所有人,都將視線落在他身上;論是鐘王神色間,恨不得殺了他;論是樓若,濕潤的眼眶裡,滿是不可置信。
他怎麼敢。
皇兄待他如手足,父皇器重他,將整個巡防營交到他手裡。他怎麼能如此做?
“前朝民生不穩,乃是天子不仁。子闕隻是,破舊立新。”
他們都默許了叛軍入宮,默許了舊國的覆滅。如今,站在新朝大殿中,恬不知恥地說:“臣自認無罪。”
“放肆!”
直到沈棄一聲急促的嗬斥聲響徹大殿,眾人皆心驚膽戰地跪在地上時,這場夜宴好似才終於得到了沈棄想要的結果。
他站起身,神色隱晦不明,“鐘王之罪,昭示天下。令其圈禁淮州,釋之兵權、家財,自此永不得入朝。”
這樣大的陣仗下來,卻隻得了這麼一個“從輕處置”。
連鐘王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,已經有些瘋癲地笑道:“沈棄,你這樣做叫本王不得不反,如此懦弱無能的君王,連殺伐之事都無法決斷,如何令人臣服?”
他帶來的將士聞此頓時提起了刀劍,直逼上座。
可沈棄卻無動於衷。
他好像在等一個人。
那個人在這樣的境地下,不得不顯露於世,“陛下,你能放過他們,可我那在天之靈的主子們不能。”
樓若看得很清,齊元敘立在沈棄與鐘王之間,他的聲音清絕有力:“長陵軍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鐘王、放過背棄樓氏皇族的任何一人。”
他本該置身事外,如今卻不惜入局,所求何在?
樓若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看不透眼前這個,她曾信任的部下。明明他向來主張隔岸觀火,明明他總是勸她各退一步。
如今,卻一反往常,在大殿之上,將仇恨剖給世人看:“我長陵軍,與之勢不兩立。此後,定入淮州,取其首級。”
一語罷,便拂袖而去。
留下席間眾人麵麵相覷。
恐怕除了沈棄,沒人看得明白,他是何意圖。
連樓若也百思不得其解。
可鐘王不以為然,依舊靠著他帶來的那一點兵力,在明知鬥不過沈棄的情況下,仍不肯後退。
僵持之間,皇後清平終於來了。
在今夜之前,清平或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;可在今夜之後,她知道,自己一定會被陛下厭棄,父親、全族可能都會被一朝賜死。
趁著陛下如今尚留情麵。
她便不能準許父親再肆意妄為下去。
清平在殿中跪拜,“妾拜見陛下。我父之罪,本難逃一死,是陛下仁慈,念在昔日之恩,肯留其性命。妾感激不儘,此後所有罪孽,由妾來還。”
她言辭懇切,滴水不漏。
卻沒給留沈棄絲毫餘地,她一字一句都在告訴他,他不能動殺念,至少今日不能。
座下淮州的將軍見狀也站出來求情,“鐘王雖有弑君之心,但並未真正謀逆。陛下乃是新朝天子,一味追究舊朝之事,實有不妥。況且……”
樓若聽得懂他們的言外之意。
況且沈棄能坐上皇位,少不了鐘王扶持。一朝登基,要殺鐘王,實在不該是仁義之君所為。
她心中頓時難平。
席間人的嘴臉她大都看透了,不會再有人站出來了。
眾人所求,或者說沈棄所求,不過是讓鐘王無權直至倒台,而天子得到天下盛譽。
這看似是一場平反,實則是一次立威。
自此,沈棄這皇位,便是坐得穩穩當當了。
樓若再沒了心思看他們繼續做戲,如今眾人皆不曾注意過她,她索性便提前離了席。
殿外冷風吹得她一抖,殿內沈棄的聲音入耳:
“將鐘王壓去淮州,其他人容後再議!”
這場夜宴終是結束了。
*
樓若譴走了身旁所有人,獨自一人走在去往成化門的宮道上。
今日這一場鬨劇,還不至於讓她忘了自己的本心,是要趁著眾人疲乏時,逃出宮去。
紫雲宮的暗道,曾是她最保險的法子。
可她去了紫雲宮,那裡已落了鎖,她根本無法進入。斑駁的宮門阻撓了她的去路,透過一絲縫隙,她也望不清內裡的情況。
直到被身後一句“殿下”叫得怔住。
這聲音正是適才承德殿上,裴寂的聲音。
她回了頭,與之相對,自認毫無破綻地掩飾道:“裴公子,你認錯人了。”
聽此,他挑了挑眉,“是嗎?那你怎麼知道我是誰?我記得,這是靜妃娘娘第一次見裴寂。”
他說的是,這是靜妃娘娘第一次見裴寂。
而不是,這是裴寂第一次見靜妃娘娘。
樓若試圖解其意,但卻是徒勞。
他看著已經十分篤定,是以直言不諱地繼續道:“殿下,我可以帶你出宮。”甚至猜得出,她要出宮。
樓若抬了頭,毫不客氣地應了下來,“好。”
“現在能馬上走嗎?”她並不想在這宮中再多留一刻。既然裴寂都能認出她,那保不齊沈棄,也會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。
可裴寂卻在此時啞了口,直搖頭。
隨即又做出“請”的姿勢,“殿下,有個人想見你。我畢竟食君之祿,不能不忠君之事啊。”
果不其然,她還是逃不過。
隻能硬著頭皮跟裴寂一道,在紫雲宮外圍繞了一圈,走到一處暗門前。
“這兒算是禁地,沒人敢來,也沒人能來。”裴寂看著她解釋道。
隨著“吱呀”一聲,暗門被打開,樓若時隔多年,再次得見這紫雲宮的一草一木。
入了內,宮院之景全然在她意料之外。
一切仿佛都沒有變,還是多年前她印象中的樣子。沒有殘破衰敗,更無雜草叢生。
不遠處,順著月色,有身影落在疏落無序的藤蔓之上。皎潔明月之下的人正坐在窗邊石凳上,神色不明地望向樓若。
清冷無光。
這身影和數刻之前沒差,隻是聲音低沉了些:“你要走了。”
語氣幾乎沒什麼波瀾。就像曾經很多個出行的日夜一樣,在作簡單的告彆。
可他們都知道,回不去從前了。
樓若見狀扯著笑嘲諷道:“不走,等著陛下再殺我一次嗎?”
三年前大理寺獄牢裡一幕幕她一刻也不敢忘記,這些雖始終壓著她喘不過氣來,可她也因此日日有一道念頭橫在心間,她和沈棄之間,隔著生死之仇、家國之恨。
她終有一日,要與之相質。
沈棄聞言強行站起來,目光穿過樓若看向院牆角落,自顧自地開口:“我記得,你最喜歡這裡的秋千了。”
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數年前那架秋千早已無影蹤了。如今剩下的,隻有置好的木架,和周圍散落一地的木材。
沈棄還在自言自語:“我本想做一架一模一樣的,但想了好久,卻發覺自己竟然已經忘記那架秋千的樣子了。於是,我試著找,哪怕與它有一點相似也好……”
“可是,始終沒有找到。”
“阿若。”他喚她。
不知是不是因為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稱呼,樓若很明顯地愣了一下。但隨即反應過來,“前朝餘孽,擔不起陛下這一句。”
她並非沒有意識到沈棄話中之意,但在抬眼與他那一雙,此刻似水般的眸子對上時,卻隻能平靜地說道:
“找不到便算了。”
哪怕他在身後繼續喚她:“阿若。”
她也沒再回頭。
在冷月之下,她心中隻願這是他與她的最後一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