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魂(1 / 1)

錦繡十六年 山潮m 4120 字 3個月前

景和元年。

上元日。

朔風漸起,大雪紛揚。枯枝被落雪壓得發出輕響,在這樣靜的夜裡格外喧擾。

大理寺獄之下,透過頭頂狹窄又微弱的月光,樓若能依稀瞧見至白的雪色。這是她回京以來第一次得以望見飛雪,哪怕此刻身處陰暗潮濕的獄牢內,她心中仍漾起了幾絲甜意。

她早已記不清這是入獄的第幾日了。

起初她還能有力氣掙紮,被獄卒捆綁在牢架之上,她還有力氣質問:“朝廷未立,大理寺不過空有名頭,你們哪來的膽量敢緝押百姓?”

可他們說:“新天子早已登基,我們當然奉的是陛下之命。”

後來,她才知道,如今那九五至尊之位上坐著的是她的青梅竹馬沈棄。他不僅下了令將她打入大理寺獄,更昭告天下,他要娶清平郡主為妻,接她入主中宮。

這些都是那位郡主所說。

她來時幾乎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在打量樓若,看著樓若身上遍處的鞭傷,和因被冷水洗劫過後濕漉漉的發絲,她根本沒肯在嘴上饒過她:“半月前見公主,還不是這樣啊。”

甚至,語畢後還輕捂住了鼻口,像是為了遮擋樓若此時發膿的傷口所散發出的難聞的氣味。

言行間,無一不是羞辱。

“不,我忘了。陛下登基,新朝已立,你頂多算是個前朝餘孽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她的笑聲更是近乎有些癲狂。

樓若想不明白,她與這位郡主素昧平生,即使有過一麵之緣但絕不會結下什麼梁子。

“不知你因何如此恨我?”

恨不得如此羞辱她,將她僅存的幾分骨氣也要磨儘。

清平聞此笑意儘斂,看向樓若的眼中似有滔天的恨意,更是無所顧忌地用指尖壓向她的傷口,“錦繡十三年,我父戍邊,天子忌憚他已久,將我和母親召回京都,以我母女二人性命威脅我父。”

“錦繡十五年,我們好不容易等來一次團圓。卻遭天子暗殺,我差點死在荒郊。”

“錦繡十六年,國破,天子死了。”

“可我心中的恨意不曾減過,這一件件我該向誰討還?自然是你。”

錦繡年間,天子最疼愛的小公主;如今,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脈。

樓若逃不過,也從沒想過逃。

可清平一步步將她逼至絕境,“而你這樣一個怯懦至極的人,竟還妄想複國?”語氣裡也全然是不屑。

樓若沒有辦法,那一刻她隻想要掙脫圍困住她的這副牢架,哪怕手腕處已經血跡斑斑,整個人已經狼狽至極,她隻要尚存一分氣力,就想要掙脫開。

“放開我!你有什麼資格、什麼證據誣陷父皇?”

清平沒給她一息之地。

當被狠狠地掐住脖頸時,她的最後一點氣力也被耗儘了。清平附在她耳畔,說出了那段預謀已久的話:

“我沒有,可沈棄有。他同你青梅竹馬,他沈氏雖是你父皇心腹,可那樣一個光明磊落的人,如何容許齷齪的樓氏皇族掌權呢?如何容許你這個前朝餘孽再苟活於世?”

“你以為,他同你站在一起,便是與你同道嗎?”

“真是可笑……”

隨著清平一聲輕蔑的歎息後,樓若眼中最後一點光亮也暗淡下去了。

原來……原來沈棄竟是如此看待他們的……

故國覆滅三年,沈棄陪她了三年,一路同她從長陵回到上京,從四處逃命走到權力之巔。她將真心相付,性命相托,最後卻被他一擊致命。

光明磊落嗎?

偽裝真心竟也算得上光明磊落嗎?

她不禁冷笑,在牢獄昏暗的火光之下,她終於看透了沈棄長久以來蒙在她眼前的麵紗,揭開了他虛與委蛇的偽裝。

哪怕那一刻,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地痛,樓若還是強忍著淚水,試圖讓自己清醒下來。她不想死在這,更不想就這樣任人宰割下去。

可在這樣深的水裡,她根本抓不到浮木。

“彆再掙紮了,明日是我和沈棄的新婚之日,今夜無論如何,我也不會讓你活著。”清平隻輕飄飄地擺了擺手,身後的獄卒便已提了毒酒上前。

樓若嘴唇早沒了血色,在她不認命嗆了幾口毒酒後,氣力也被消耗殆儘。獄卒見機強行而灌,她沒了氣力掙紮,那杯毒酒最終還是入了喉。

望向頭頂雪光的那一眼,成了她的最後一眼。

不甘、怨恨卻緊緊縈繞在她身邊不肯散去,她不得不緊閉雙眼試圖驅散,卻瞬間入了另一番景象。

仿佛置身於三年前那個狹窄又陰暗的甬道。

父皇還在前麵緊緊拉著她的手。

耳邊是嘈雜無序的陣陣風聲,她聽見他說:“阿若,快!沒有時間了,從這裡一直走下去……”

前路一片漆黑,唯獨在轉角處,有一玄衣少年而立。她看不清他的臉,卻在意識裡無比清楚,這是沈棄。

父皇毫不猶豫地將她交在沈棄手裡,更是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。

她在掙紮,在反抗。

可一切,都無法改變。

她親眼看著父皇走向茫茫火海,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隱匿在黑暗中,她無力,隻能心底一遍遍地嘶喊:

“父皇,不要……”

驚醒時分。

耳畔卻傳來急切的女聲:“娘娘,娘娘您終於醒了……”

“可嚇死奴婢們了……”

樓若掙紮著起身,脖頸處一陣酸痛,她不禁輕呲:“疼……”

圍著的一群人便急忙湊上前來,為首的麵色蒼白如紙,鬢發處隱隱掛著水珠,“娘娘定是難受極了,隻是太醫院一群狗眼看人低的東西……”

“奴婢們無能。”

接著一群人又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。

樓若完全怔住,不知所措。

她這是在哪兒?

為什麼她們要喚她“娘娘”?

心中猶疑,漸漸定下神來後,才開口問道:“這是哪兒?我為什麼會在這兒?”

她在陰曹地府都走了一遭,如今竟還能睜開眼,竟還能回到這世間。

底下眾人麵麵相覷,也是遲疑了好一會兒。

此前為首的人才緩緩站起來,道:“娘娘,這是千汀宮。您……您是陛下親封的靜妃,理應居住在此啊。”

言罷,周圍便不斷傳出“嗚嗚咽咽”的啜泣聲。

樓若微微抬眼,殿外月色朦朧,榆樹影落在糊了紙的花窗之上,通過窗下的銅鏡,她清楚地看到了她們口中這位靜妃的臉。

眉眼之間,全然與自己生的活脫脫一般無二。

那一刻,樓若隻覺得自己心跳得格外快。

這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嗎?

一個人死了,卻因無法消解的怨念不得往生,魂魄借宿在另一具屍體上,得以再生。

這樣的傳說就這麼發生在樓若身上。

她看著眼前亂哄哄的一群人,試探性地開口問道:“我怎麼了?為什麼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……”

見她如此問,連忙有人答道:“娘娘是被人……”

隻是還未說完,便被此前為首之人打斷了,“娘娘昨日溺了水,昏睡了一夜才醒過來。”

樓若看得出來,這人應是這千汀宮的掌事宮女。

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
她愣了一下,答道:“奴婢輕苓。”

輕苓所言若為真,那靜妃怕是早已溺斃。

而樓若是借她之身真真切切地活過來。

她心中五味雜陳,不知該從何問起。靜默了良久,才又開了口:“今年是?”

“景和四年。”輕苓答。

隨即,她又跪了下去,“是奴婢無能,請不來太醫,叫娘娘平白無故失了記憶……”

她們都意識到,眼前的娘娘已然忘記了所有。

忘記了身處何方,忘記了今夕何年,忘記了發生何事,甚至忘記了,自己是誰。

輕苓有意相瞞,但也知道,瞞不了多久。

她一心想著此,便不曾注意到此刻的樓若已然冒了一身冷汗,整個人麵色倏地變白。

今年,竟已是景和四年。她的那一場大夢,竟足足做了三年之久。

陰差陽錯之間,她借屍還魂到溺斃的靜妃身上。

看著眼前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臉,她不免愣了神,也不免想起在大理寺獄牢的最後一夜。

那一夜,清平將她所有的念想踩得粉碎,告訴她,昔日一路同行、她最信任的沈棄,其實從一開始,便是為殺她而來。

而今,她一朝借屍還魂,卻身處沈棄的後宮之中,成了他的妃嬪。

命運真是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。

造化弄人。

沈棄若是識破她的身份,那時,她還能活得下去嗎?

錦繡十六年,國破家亡。她是被父皇藏在漆黑的甬道內才得以躲過一劫,從而艱難地保住一條性命。

而景和四年,她孤身一人。此時此刻,在這宮中活下去,又成了她的第一要緊事。

樓若心中一團亂麻。

但她心知自己必須要鎮靜下來,捋清此間所有的彎彎繞繞,為自己鋪好出宮的路。

於是她開口問道:“能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嗎?包括我的出身、因何入宮和入宮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。”

她的目光掃視了一通,最終落在輕苓身上。

天生的直覺使然,她相信這個輕苓,會給她想要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