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如梭,轉眼便到了暮春。
院中繁花都已落儘,草木葳蕤,林蔭蔽天。陰雨連綿多日,終見一線天光。
月末梅雨成澇,池塘碧波漣漣。
沈家院子雖大,因無人居住,後院裡的屋子多掛了鎖,平日裡不常打開。
但今日卻開了。
月如琢站在門檻,一眼就能望到裡屋的屏風,一時感到有些新鮮。在沈繾這個悶葫蘆身邊待久了難免無聊,便自作主張搬空了他的書櫃,美其名曰曬書,實際上是想搜刮一番,尋找遺落的寶藏。
——沈繾他爹留下來的武功秘籍。
但很顯然沈繾他爹,武藝超群的劍聖大人平日裡是不看書的。
所有書櫃裡放的都是沈繾的書,四書五經,野史雜談,輿圖方誌,彆說什麼武功秘籍,連本劍譜都找不到。
找不到滄海遺珠的月如琢頓時失了興致,草草曬了幾本便又折回屋頂去找沈繾了。
空氣中漂浮著渾沌難辨的苦味。
沈繾搭了個梯子,正在屋頂曬草藥。沈繾曬的草藥,月如琢一株都不認識。
但他是個沒話也要找話的性子,也不管沈繾樂不樂意,不是問這株草的名字,就是撥弄那株草的根須。
沈繾一邊做著手裡的事,一邊不厭其煩地告訴他。
最後月如琢問到自己都煩了,才堪堪住了嘴。他坐在屋頂鬆了鬆四肢,兩手一背就在沈繾不遠躺了下去。
陽光和煦,透過疏密有致的槐樹葉,投下斑斕的影。
月如琢側過臉,看向正在曬藥材的沈繾。
“你可記得我那堂兄,就比我大半歲,如今竟然都成了婚。”
“不記得。”
他兒時雖去過梅莊,但也隻住過三天,至於其間發生的事,已然淡忘於腦後了。
月如琢支起身,不依不饒:“那女子名叫盛紅玉,長得十分好看,小時候總愛纏著你,說要給你做媳婦。”
“不記得。”
月如琢立刻道:“你當時還答應了!”
沈繾抬起頭,麵無表情看著他:“不可能。”
月如琢樂了,笑道:“我就說你記得!”
“不記得。”沈繾低頭繼續曬藥材,“但此話定不會出自我。”
“行行行,算我輸。”他看了沈繾一眼,又移回去繼續躺著了,“反正你誰都不記得,隻記得趙愫愫……”
沈繾拿著藥材的手一頓。
“其實吧,娶到趙愫愫倒也不是什麼難於登天的事……”月如琢翹著腿,嘴裡叼了根狗尾巴草。
吊兒郎當,沒個正行。
“不如你先與趙太守處好關係如何,做他手下的幕僚,暗中趕跑那些情敵,等到時機成熟,便趁機入贅趙家。”
“不行不行。”月如琢不知想到了什麼,立刻搖了搖頭,“趙太守就趙愫愫這麼一個女兒,若要嫁女兒也得嫁給門當戶對的,定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幕僚……如此想來,沈繾你得考上科舉才能說得上話。”
“可是科舉考試還得幾年,及第之後還有吏部擢選考試,這也等得太長了些,指不定趙愫愫早就嫁人了……”
他暗自嘀咕。
“不過若是趙愫愫心儀於你,事情便好辦許多……”
……
暮春天氣瞬息萬變,方才還是晴空萬裡,轉眼又是烏雲蔽天。
他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,天先下起了雨。月如琢輕功好,不必下梯便能將藥材收了,便被沈繾支使去跑腿。
他哼哧哼哧上上下下來回了無數趟,兩人總算將藥材收進了屋。
月如琢癱在地上,長長歎了一口氣。
“月家的祖師爺肯定想不到,有朝一日月家的輕功會用來乾這個……”
沈繾鋪開草席,將收來的藥材整整齊齊鋪放其上。
門外雨淅淅瀝瀝地下著,微風穿堂而過,輕輕拂去藥材上細碎的雨滴。
沈繾神色認真地摘去藥材根須,心無旁騖,眼中仿佛隻有眼前的藥材。
“你要如此多的藥材做什麼,若是缺錢找我便是,這藥材又不是什麼金貴之物,賣不了多少銀子。”
月如琢隻知這些藥材之名,卻不知這些藥材雖不貴重,但每一株都十分難尋。能夠采到年份高藥性好的藥材,更是可遇不可求。
·
雨勢漸大,冷風搖聳著竹林,雨打芭蕉,葉下聽風,簌簌不止。
毛毛細雨夾雜著風吹落的竹葉,搖晃飄入碧波蕩漾的池塘。
青石板上忽然響起了細碎而匆忙的腳步聲,腳踏過水窪,濺起朵朵水花。
斯湫收了院子裡晾曬的衣物,轉身關上門。剛上好鎖,門外就傳來拍門聲。
“趙愫愫!趙愫愫!”
門打開一條縫,斯湫上下打量著這個渾身濕透的不速之客。
“我找你們家小姐。”
斯湫正豫備說小姐睡下了,一轉眼就看到愫愫出現在門後。
伊葭一把拉住她的手,語氣焦急:“出事了!”
斯湫擔憂道:“姑娘,天已晚了,有什麼事,還是等雨停之後再說吧。”
伊葭表情緊張地看著愫愫,仿佛看著唯一的救命稻草。她的神情不似作假,愫愫思量片刻,伸手接過阿浮遞來的傘。
“無妨,你與阿浮看好門,我去去便回。”
兩人登上馬車,半路上,伊葭將發生的事說與愫愫聽。
原來自從上次彆後,伊葭為了這些離家的女子能夠有口飯吃,便在一家衣鋪裡為她們尋了些縫縫補補的差事。
女子為婦之前都免不了習女紅,衣鋪的活計於她們而言熟門熟路,除卻衣食所需,還能餘下不少錢,因此去衣鋪裡做工的女子越來越多。伊葭找的那間人數有餘,其餘的人便去了更遠的一家鋪子做工。
那鋪子她隻聽人說起,從未親自去過。因為路途遙遠,她便勸這三位女子找些近處的活計,她們卻以價高為由推脫了。
她今日得空便順道去探望,卻發覺那間鋪子早早就關了門,問起周圍鋪子的店家,卻都說那鋪子從未開過張,他們也從未見過有女子出入。
“可有報官?”
伊葭朝她頹喪地搖了搖頭。
“她們大多都是從家中出逃,若是報了官,夫家定會知曉。”她們逃出囹圄已十分不易,如今已能自食其力,要是夫家知曉了行蹤,肯定會將她們抓回去。
“人命關天,你我二人勢單力薄,偌大的朗州城,要找到幾位女子無疑大海撈針。”愫愫思索片刻,決定讓阿浮去一趟官府。
半刻後,馬車停在那間女子消失了的城南衣鋪前。
果然如伊葭所言,衣鋪兩扇大門緊閉,門上掛著幾把銅鎖。愫愫側耳靠近門縫,正欲聽一聽屋內動靜,雨卻嘩啦一聲下大了。
雷雨交加,積水順著瓦片傾瀉而下,周遭喧豗嘈雜。
伊葭也學著愫愫湊過去聽,末了失望地移開腦袋。
“方才我敲過門,裡麵應當沒有人。”
她還扒開門縫朝裡頭瞧過,院子裡的雜草叢生,青苔覆階,並未看到有人的蹤跡。
“兩位姑娘,你們這是?”
兩人轉過頭,看見一位頭戴鬥笠,身披蓑衣的男子,他看上去年歲不大,但聲線嘶啞粗硬,像是車轂擦過牆麵的聲音。
伊葭嚇了一跳,正欲開口問他這鋪子的事,愫愫先一步牽住了她的胳膊。
“這位大哥,您可知這鋪子為何關著?”
他微微抬起頭,打量了下兩人,“你們……來這裡作何?”
“我們要找……”
還未等她說完,愫愫立刻打斷她了她的話。
“我們要盤鋪子。”她指著身後的牌匾,說道:“我們看著城南這間鋪子地段不錯,便來問問掌櫃的可有出售的意向。”
“我勸姑娘您還是換一件鋪子吧,這地方地段雖好,但時常鬨鬼。從前在此處的鋪子,開張不到半年便換了彆處。”
“那您可知,這鋪子如今的掌櫃在何處?”
“在下隻是個釀酒的,每日恰巧經過罷了,姑娘若是問我買酒的鋪子掌櫃,在下還能說幾個出來,至於其他的,在下就一概不知了……”
愫愫視線在他臉上停留片刻,行了一禮。
“多謝。”
“無妨。”他壓了壓鬥笠,拖著酒車往前走去。
酒香繚繞不去。
伊葭深深吸了一口。
“酒香如此醇厚,不愧是上好的不須歸。”
她側臉看向愫愫:“趙姑娘,如今我們應當去哪?”
霧氣彌漫,庭院間水汽繚繞,顯得愈發深不可測。
愫愫忽然一笑。
“你不覺得,這地方有些眼熟麼?”
眼熟得讓人不得不懷疑是有人刻意為之。
有意思。
愫愫撐開傘,將伊葭攏在身前。
她知道應當去哪兒找人了。
一陣冷風悄然吹過,滿巷酒香愈發濃鬱。
門縫間,忽然露出一雙深黑的眼睛。
·
兩人停在那座宅邸前。
白幡一麵做鬼燈,搖鈴兩隻招離魂。
陰風陣陣,刮得兩人裙裾翻飛。
伊葭依偎在她身後,上下牙齒不停打著哆嗦:“趙,趙姑娘……我們還,還是回去吧。”
這地方她青天白日都不敢踏進一步,到了晚上便是借她一萬個膽子都不敢進去哇!
“放心吧,裡麵沒鬼。”
兩輩子她就隻見過她自己這一個。
“萬,萬一呢……”伊葭哭喪著臉,扯扯愫愫的衣袖,“趙姑娘,我,我害怕。”
小姑娘個子嬌小,乖乖貼在她胸前,全心信賴的模樣乖巧得惹人愛憐,像是一隻渴望主人撫摸的小狐狸。
愫愫低頭看著她毛茸茸的腦袋,按捺片刻,伸手摸了摸。
“不怕。”
小姑娘愣了,結結巴巴地叫道:“會,會長不高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