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雲(1 / 1)

霜劍與孤燈 錦翹 4056 字 3個月前

大火熊熊,燒儘一切形跡。

馬車停在路旁,早有人等候在此。

火光映照於浼娘的側臉,明滅中看不清神情。

今日是她們的頭七,他終於殺了親手殺了陳元洲,可以告慰她們的在天之靈了。

“若不是趙姑娘,或許我已中了陳元洲的計。今日的恩情,浼娘定會銘記於心。”

愫愫:“不必同我道謝,他的命我遲早都要取。”

浼娘眉眼微彎:“趙姑娘知道,我說的不是此事。”

那人武功如此高強,蒙著眼都能殺了陳家這麼多練家子,足以見得他的本事。要尋來這人,顯然不易。或許從一開始,她謀劃的便不是要他易容去暗殺陳元洲,而是借此事拖延。

隻是那時候他被仇恨蒙住了眼,早已分辨不清對錯。

若是他從一開始便找陳元洲尋仇,他根本活不到今日。

愫愫既未肯定也未否定,而是從懷中拿出路引交到她手裡。

“今夜順風,沿著祁霧河水路南下,很快便能到嶺南。我已派人在河邊守著,到時候自有人來接引,送你上船。”

浼娘搖搖頭。

“此番我殺了陳元洲,陳家必不會善罷甘休。他們找不到我的行蹤,怕是會找趙姑娘的麻煩。”

愫愫隻將那路引塞進他懷裡。

“無妨,今日來的人都已經處理了,陳家的人尋不到我。”

“如此便好,我也安心了。”

他與陳元洲相識多年,太了解陳家的路數。陳家人的狠戾一脈相承,陳元洲行事冷酷殘忍,陳弼也是個不好對付的主。要是趙姑娘落在陳家人手裡,縱使她的父親是太守大人,也定要吃一番苦頭。

“陳家難以對付,但也不是全無破綻。”浼娘站得近了些,靠近愫愫耳畔,輕聲道:“還未告訴趙姑娘,陳元洲殺我的緣由。”

當日他不過順耳聽見,也未曾想到這短短一句話便成了他的殺身之禍。

也好。

若不是聽見了這句話,怕是他還對那人抱有些許希冀。

“陳元洲的科舉頂替了彆人的位置,背後有人幫他。”他退後半步,起身登上馬車,“冒名頂替是擾亂科舉的大罪,趙姑娘不妨趁早借此事除掉陳家……”

愫愫點點頭,“多謝。”

上輩子這件事還是她去都城後才知曉的,況且當時也並無證據。這次若是早些下手,或許還能借此傷一傷陳家的元氣。

“趙姑娘,就此彆過,山高路遠,你我有緣再見。”

馬車很快駛離,火勢愈大,不遠處已傳來隱隱約約的救火聲。

這場迎風而盛的大火,倒是來得正好。

愫愫回頭看了眼大火吞噬的房梁,隱入了山林。

·

長亭垂柳依依。

“先生。”

謝朝蘊抬手落下一子。

“何事?”

侍從頓了頓:“陳元洲死了。”

“前幾日朗州南郊一處宅院起了火,眾人將火撲滅之後,發現有具死屍上帶著的戒指,與陳元洲手上的一模一樣。”

“可有活口?”

“並無活口。在下已暗中派仵作查驗過,除了陳元洲因刀傷而死,其餘的人都是因棍棒擊打而亡。”

“此事我已知曉,下去吧。”

侍從遲疑片刻,躬身道:“還有一事。”

謝朝蘊抬起頭。

“今日一早,朗州太守趙玄言呈遞了一張折子,裡麵是陳家縱火燒了水雲間的罪證……此事,又該如何處置?”

謝朝蘊:“交給父親便是。”

·

謝去夷將折子擲在案上,冷哼一聲。

“哼,他倒樂得自在。”

“去夷啊,畢竟是謝家獨苗,咱們謝家的興衰,以後都指望著這小子呢。該寵著,還是得寵著!”

謝去夷重重歎了口氣, “你這個叔父嘴上說得倒是輕巧,謝朝蘊這些年正事不乾,全都是你們寵壞了!”

“誒,話可不能這麼說。你看看這滿朝文武,誰家的後人比得上我們朝蘊半分。你彆看他性子清冷,但做人為官的道理,他比我們這些人厲害得多!”

謝去夷大手一揮:“其餘的我不管,隻要他守住謝家,我就死而無憾了。”

謝風談哈哈一笑,滿不在乎道: “你大可放心,再者,朝中不是還有我們這些老頭子麼。老驥伏櫪,誌在千裡,有我們看著,出不了大事。”

他語氣一轉:“不過,朝蘊如今也該到了定親的年紀,若是早些成家,枕畔有個知冷知熱的,想來性子會活絡些。”

“哼,想得倒好!”一提起這事謝去夷便來氣,“當初他母親離世前留下的遺願,便是讓他自己做主婚事。這些年他整日在院中閉門不出,如那寺廟的和尚一般清心寡欲。要憑空找個女子來與他定親,簡直是難於登天!”

謝風談擱下茶杯,歎了聲:“如此說來,這婚事還得讓他自己做主了。”

“自己做主也無妨,若是要讓我謝家絕後,我便換了他,讓重晉替了他的位子!”

謝風談連連擺手:“使不得使不得,我家那庸才,連朝蘊半根手指都比不過。真要他替了朝蘊的位置,定會處處差池,我怕是九泉之下都難以合眼。”

兩人又談了片刻朝中政事,忽然說到朗州的折子。

“陳家的事……兄長有何看法?”

“不過是縱火罷了,找個替死鬼便是。陳家是祝家姻親,祝家掌管著南北漕運商船,若現在動了陳家,恐會影響江南道的財稅。”

“那朗州太守那,該如何交代?”

“提點幾句,趙玄言是個聰明人,自會明白。”

“如此也好,如今財稅吃緊,祝家那邊,出不得差錯。不過倒是要查人提點幾句,這些年祝家勢大,確實越發過火了……”

“你說得對。”

……

幾場秋雨過後,草木浴水而生,鬱鬱蔥蔥,枝繁葉茂。

盆中蘭花尚未謝儘,香氣幽微,似乎將萬物都染上一絲淺淡的馥鬱,長葉蒼青,迎著春風恣意舒展。

蘭時將儘,桃李果盛。

趙玄言今日難得來了一次愫愫的院子,還帶了她愛吃的桃子。

儘管他未曾言語,但是愫愫還是一眼看出了他麵容底下的無奈。

愫愫捧過茶,放在他手邊,輕聲問:“父親為何愁眉不展?”

“人啊,不論如何都逃不過為瑣事煩憂。”趙玄言歎了口氣,看著愫愫道:“爹爹這官,做得失敗。”

“爹爹何出此言,在愫愫心中,爹爹是最好的官員。朗州城百姓安居樂業,不受苛捐雜稅之憂,不被徭役苦勞所擾,遇事有清官斷案,不必擔心觸犯威權……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嗎?”

趙玄言目光恍惚:“可是爹爹如今,連為死者伸張正義都難。”

他三度上書朝廷,將陳家罪證事無巨細,一一言明。這些年陳家作惡多端,借著與祝家的關係大肆斂財,橫行霸道。隻要朝廷派官員來朗州城走一遭,便知道他所言不假。

可是朝廷非但不聞不問,反而替陳家開脫,妄圖將縱火一事蓋棺定論。

何其荒唐!何其無稽!

聽完他的話,愫愫直接開門見山。

“既然如此,爹爹不妨告老致仕吧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愫愫笑道:“官場沉浮,能夠保全己身已十分不易,上要揣度聖上所思,下又要體察百姓所想,您又是個不願曲意逢迎,委曲周全的人,這官著實做得憋屈。不如早些辭官,娘親在世時留給女兒的嫁妝雖不多,但也足夠讓爹爹過得安穩無憂。”

趙玄言咳嗽,拭去嘴角的茶水,小聲唧噥:“憋屈……倒也不憋屈……”

他當了這麼這麼多年州官,還是少有忤逆他的人,百姓也都淳樸友善,不需他費心勞神。

愫愫卻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,滿上茶杯,自顧自道:“愫愫早已想好了,等到爹爹辭官後,便將這小院賣了,換間大的,最好要離薛家近些。到時候爹爹住一間,愫愫住一間,閒來無事便去找祖父喝茶。”

趙玄言捧著茶杯,驚愕得頓住了。

她笑意盈盈:“爹爹不願?”

“願意,怎,怎會不願意……”他端著茶杯,手感到隱隱的顫,這杯茶是喝也不是,不喝也不是。

他顫顫巍巍放下茶杯,緩了許久才開口。

“愫愫啊,爹爹覺得,咱們這官還是能做的,畢竟朗州雖然物產不豐,但好在民風淳樸啊,爹爹還年輕,還能做個幾十年……至於喝茶,你祖父應當不樂意見我……”

他現在在父親麵前就是個人嫌狗憎的,真要天天喝茶,他每天過得怕是比現在還要水深火熱。再說,朗州治下尚且安寧,一旦換了新的州官,又要擾得百姓生活不寧。

愫愫笑了。

老當益壯,寧移白首之心;窮且益堅,不墜青雲之誌。

她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。嘴上說的是祖父,心裡想的是他的朗州。

“依我看,爹爹這次來找我不為彆的,是來我這兒發牢騷呢。”

“怎是牢騷?”趙玄言指向桌上的桃籃,毫不害臊道:“爹爹是給愫愫送桃子的!”

“喔,我瞧著倒像是送牢騷來的……”

“你這孩子……當心我跟你娘告狀去。”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