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逢(1 / 1)

霜劍與孤燈 錦翹 3528 字 3個月前

開皇十年,一場罕見的暴雨侵襲了朗州。大雨一連七日,湖水漫溢,朗州城內赤地千裡,餓殍遍地。

晚來風雨席卷,窗帷像失控的紙鳶,刮得上下翻飛。

斯湫正要打下窗帷,便聽見窗外有人在輕聲叫她。

“斯湫,姑娘如何了?”

她歎著氣道:“沒醒,還燒著哪!依我看非去一趟府衙了。”

阿浮:“剛才差人問過,大人一早便出門賑濟去了,也不知何時才能回……”

這雨一連下了七天,地勢低窪人家的房屋幾乎淹了大半。城中地勢稍微高些,無家可歸的流民們便紛紛往城內湧,路旁流離失所的饑民隨處可見。

屋裡就隻有她和斯湫兩個侍女,吃得不多,還有些剩餘。姑娘心善,便想將省出來的糧食送給那些饑民。結果半路上竄出幾個流民,不等姑娘說話就將糧食搶了去。

搶走倒也無妨,畢竟這糧食本來就是要給他們的。壞就壞在回來的時候又突然下起了暴雨,為了躲雨,姑娘一不小心腳滑,摔在地上磕傷了頭,一回來就昏倒了。

“多虧了隔壁那書生,人看著文文弱弱的,力氣倒不小。”

“據說他爹以前還是個劍客,同咱們大人頗有交情。”

“那他怎麼淪落到這裡了?”

“這就說來話長了……”

……

都城下了一場大雪,聽人說,比十年前的那場雪還要大。

千裡冰封,萬籟俱寂。

愫愫站在風雪裡,看著麵前冷冰冰的屍體,眼角突然落下了一滴淚。

鬼是不會落淚的,愫愫想,落的也許是血。

身邊的人伏在琴上,平靜得像是睡著了,唯有眉心一點不再融化的雪花,昭示著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。

愫愫小心翼翼跪下,靜靜靠在他身邊。

不過十年光陰,他竟然生出了白發,明明他還未到而立之年,他的人生本該還有無限的光陰。

她死了十年,也陪了他十年。她親眼看著他如何一步一步登上高位,看他如何取了她仇人的命,看他如何長夜青燈枯坐,又如何枕月輾轉難眠。

愫愫唯一的希望便是讓他好好活著。

可是他死了。

死在同樣漫天的大雪裡,死得無聲無息,手裡仍攥著那枚瑩白的玉佩。

長久的靜默之後,愫愫突然哭了。她想他或許和她一樣變成了鬼,可是她不知到何處去尋他。戲文話本裡說的碧落黃泉她從未去過,她隻是一個在人間遊離了十年的,孑然一身的鬼魂,她連背起他的力氣都沒有。

她還是那個無能為力的趙愫愫。

愫愫擦了擦眼淚,想起十年前的那個雪夜,他抱著她去的是無靜山,於是拉著他冰涼的手,含淚道:“下輩子,你可要早些來找我啊。”

這是他們最後一麵。

無靜山第一道鐘聲敲過後,愫愫卻再也沒有回來。

……

愫愫醒來的時候,朗州城裡的大雨已經停了。

十年跟隨在沈繾身邊的生活,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。周圍的布置和陳設是她兒時在朗州的樣子,阿浮還是那個呆呆的阿浮,連殼子裡換了個魂都不知道。

傻得可愛。

愫愫竭力讓自己模仿得像她自己兒時一些,但做鬼這麼多年,一時摸到實物,動作不免有些生疏。

阿浮戰戰兢兢接過她手裡的刀,說道:“姑娘,還是……讓奴婢來吧。”

愫愫沒有推辭,她離熟練握住菜刀還差很遠。她後退一步,給阿浮讓了地方。

“姑娘切薑做什麼?”

“煮薑湯。”愫愫言簡意賅。

“姑娘生風寒了?”阿浮疑惑,剛剛郎中來過,隻給姑娘下了幾副敷傷的草藥,沒說生了風寒。

“不是我喝。”愫愫垂著眼,拈了些許薑片放進鍋內。咕嘟的沸湯立刻揚起一縷辛辣的香氣,她自然地拿起竹筷撥開。

斯湫這時候從門外進來,看到她的舉動,奇怪問:“姑娘不是向來厭惡這生薑之氣嗎?”前幾日去春風閣用飯,姑娘還說過要拔掉全天下所有薑這等氣憤之語。

愫愫的手頓了下,隻說了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。

“習慣了。”

斯湫看向阿浮,後者睜大著眼,一臉茫然看著她。她隻得收回目光。

阿浮年紀還小,無憂無慮慣了,察覺不到愫愫的改變也在情理之中,但斯湫是愫愫娘親留下來的人,又陪伴了許多年,便是一點不同她都能發現。

熱湯翻滾,薑片由嫩黃轉深,香辛氣味愈發濃鬱。阿浮將薑湯盛進碗內,端給愫愫。

“姑娘,煮好了。”

愫愫尋了個由頭讓她們離開,自己端著薑湯走出門。剛跨過門檻卻又折回來。

“姑娘……還有何事?”

愫愫認真地看著兩人,一本正經問:“我平日裡……是什麼樣子的?”

年少的時光實在太過遙遠,便是她如何儘力去回想,也拚湊不出完整的模樣。他那樣了解她,要是知道這副殼子裡住的是趙愫愫幾十年後的靈魂,定會害怕的。

斯湫心裡一咯噔。

平日裡是什麼樣的?

她這下真的懷疑自家姑娘是不是摔壞了腦袋,哪有問自己平時模樣的。她心裡暗暗打定主意,明日定要再請個郎中來看診。

阿浮想得簡單得多,她隻覺得姑娘就是好奇而已,就像她時常也會好奇自己在彆人眼中的模樣。

“姑娘平日裡最愛笑了,笑起來可好看了!”

笑?

愫愫試著抬了下嘴角,許久不做這個動作,陌生得近乎生硬。她垂下眼,看著碗中倒映出一張淺笑著的稚嫩的臉,有些恍惚。

兒時能夠恣意笑著的時光太過短暫,短到她的記憶幾乎忽略了它的存在。隻記得無儘的瘡痍和寄人籬下的不堪。既然老天讓她重來一世,爹爹和他,她都要好好護著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點了點頭,端著薑湯走了出去。

“斯湫……我們不跟著去嗎?”

斯湫收回目光,搖了搖頭。姑娘不讓她們去,必然有不讓她們去的道理。她們這些做下人的,隻需儘力照顧主子,至於其他的,也無須她們多管。

朗州府衙以前是一戶人家的舊宅,斷了香火便由前太守買來,當做辦事的地方。宅子太小,如若擴建要花上一大筆錢,在這裡辦事的又多是男子,愫愫一個女子獨自住在此處到底不便。

趙玄言存了幾年錢,又靠著幾位友人接濟,總算在城北置辦了一座小小的宅子,讓愫愫搬出來住。

宅子雖然偏了些,但勝在清淨,隻有對門一戶人家。戶主姓沈,在世的時候和趙玄言常有來往。隻是不知為何五年前突然消失,無人知曉他的去向,隻留下一個尚小的孩子。和趙家一樣,沈家也是突然來到朗州的,甚至還早上三四年。沒有人知曉沈家人的身份,隻知道他們在此處已經居住了十多年。

岸邊垂柳依依,雨水將柳葉洗得青翠欲滴。

愫愫站在沈家門前,遲遲未動。

她以為,做鬼的這十年已經治好了她遲疑不決的毛病,可是當她將手扣在門環上的那一瞬,前世他離世時的記憶就像一記悶錘,驟不及防敲在她心上。

敲得她狼狽又無措。

如果當年他沒有遇到她,他還會早早離開人世嗎?

愫愫不知道。

或許她來找他本就是個錯誤,她該永遠離開他,這樣他才能活得長,至少不用如前世一般。而她,隻要默默看著他,護著他,這是最好的結局。

她沉默著低頭,端著碗準備離開。

門卻先一步自己打開了。

愫愫停住,遲疑回首。

嫋嫋輕煙淡淡勾勒,模糊了隔世的麵容,房梁上的燕子振翅而飛,她聽見她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是他。

尚未染雪的青絲昭示著他還在最好的年歲,清逸的眉眼是晨間修竹般的鮮活,不是那個獨自死在大雪裡,沒有氣息,孤零零的沈繾。

愫愫用儘全力忍住眼角的淚水,露出重生後第一抹會心的笑。

“沈繾……你還記得我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