互訴過往(1 / 1)

餘靜昭的身影愈發挨近,蕭四直視著她,一言不發。

接著,餘靜昭神秘兮兮地走到他身側,自覺坐下,這時才揭曉她手中拿著的物件——

是一套被疊得工整的棉衣。

隨後,她將那套棉衣雙手遞到了蕭四麵前,說:“不久之後就要降溫了,我看你和時裕帶的棉衣應當是被那場火給燒了,所以就去鎮上給你倆各自買了一套。”

蕭四不知該說什麼好,隻自顧自地借著篝火的火光翻了翻手中的棉衣。

棉衣很厚實,是足料的,他拿指腹摸了摸布料,雖不及頂級布匹那般貼身絲滑,但卻也絕非便宜貨。

想來,餘靜昭是花了不少錢的。

正當蕭四要將這棉衣收下時,他的指腹忽然摸到一處凸起,湊近一看,竟是拿針線繡著的他的名字。

不過繡的是“蕭四”。

“這是下午我趕工的,我女紅不是很好,繡得醜了些,你見諒。”餘靜昭害羞地撓了撓後腦,同蕭四解釋道。

“多謝。”蕭四將棉衣抱在懷裡,目光極儘溫柔,“我很喜歡。”

餘靜昭一時被他眸子折射的火光勾住了魂,片刻過後,眼睛裡才有了神色,匆匆回絕:“不……不必,畢竟我還未給你二人結這幾日的工錢……”

“這件棉衣便是這幾日的工錢了。”蕭四淡淡答道。

月光如洗,它透過參差的樹影,灑落在潺潺的溪流之上,泛起點點銀光,仿佛是天上繁星落入凡間。

在這樣的夜晚,即使是最剛硬的心腸,也難免被這份溫柔所觸動,沉醉於這份靜謐和恬淡之中。

兩人並肩坐在一棵被砍倒的枯樹樹乾上。

頭頂是漫天星辰,耳邊是村民們的歡聲笑語,眼前則是忽閃的萬家燈火,這一切場景帶來的恬靜,都讓人如癡如醉。

於是,在閃爍的火光中,蕭四偷偷將目光定格在了餘靜昭的麵龐。

但越看,他越發地對這三年來餘靜昭的過往好奇。

不知怎地,他竟脫口而出:“阿昭……你可將我當作好友?”

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問住,餘靜昭將信將疑地點頭答道:“當然。”

“那……我想知道,這幾年,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?”

問及此處,餘靜昭卻驀地沉默了下來,蕭四盯著她,見她一沉默,四周的氣氛好似也跟著沉了下來——他依稀聽見了自己的心跳。

良久,餘靜昭才啟齒:“我出生在一個富貴人家……”

她話未說完,就被蕭四猛然打斷:“我知道,我想聽近幾年的,就最近這三年。”

餘靜昭對蕭四這要求滿腹疑慮,為何偏偏要聽她這三年之事?

但見蕭四並無壞心,她隻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:“三年前,我受父母之命,嫁入了鎮上的蕭家,跟你一個姓,不過蕭家的話,你剛來此地可能有所不知,他們家是我們鎮上一個頂有名的世家,一家子都在朝當官。”

蕭四聽著,漸漸低下了頭。

“我呢,當初嫁的,就是他家幺子,排行老四。”餘靜昭接著說道,但明顯臉色暗了不少,“可我那位夫君啊,竟然在大婚當夜跑了,一聲不吭,隻字未留,你說過不過分?”

蕭四頓了片刻,最終還是點了點頭。

“也正是因為他大婚當晚離家而去,我被鎮上的大戶人家子弟作飯後閒談了許久,幸喜他們隻知道我的名字,卻未有幾人真的見過我,不然譚記便會因為我而開不下去了……”餘靜昭說著,語氣逐漸變得自嘲。

而她的一字一句都無一例外地狠狠砸在了蕭四的心頭,他從未想過,自己的不辭而彆,竟然致使她落到如此境地。

一顆愧疚之心冉冉升起。

“待在蕭家的三年裡,我一人操持四房瑣事,雖說麻煩了些,但好在是過得下去的。”餘靜昭邊說,邊那指甲摳弄著指尖的死皮,“不過還好,三年後,公婆相繼駕鶴西去,蕭家就寫了一紙休書放我回來了,即便現下村中對我的閒言碎語還是很多,但我才不論什麼棄婦之說,我就是我,我叫餘靜昭,不是他蕭驌的棄婦。”

即便餘靜昭口口聲聲說這於她是好事,但他卻看不見她臉上透出半分笑意。

他明白,雖然餘靜昭如今對此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,但蕭家,還有他蕭驌,始終在她心裡,是個芥蒂。

他問道:“那你……恨你夫君嗎?”

蕭四此話一問出口,餘靜昭就抬起腦袋,看向頭頂上方那片璀璨星河,答道:“恨啊,自然是恨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恨他沒有擔當,恨他拋下爹娘,恨他三年來音信全無,甚至現在,我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……”

餘靜昭的話字字珠璣,蕭四的心隨之沉了一下又一下,卻無言以對。

“那如若,我是說如若,你的夫君,就是那蕭家幺子,他並非不辭而彆,他有他的苦衷呢?”蕭四雖猶豫了一番,但還是開口問了出來。

餘靜昭道:“現在說這些也是無用的,我已經離開蕭家了,他現在是死是活與我何乾?”

蕭四啞口,依她目前這態度,怕是不願再談那糟心事。

隨後,她又補充道:“反正即便他還活著,那就不要讓我再見到他,否則我見他一麵就揍他一通,這個不孝子,白眼狼!”

蕭四剛欲還嘴,卻又停了下來。

誠然,他對餘靜昭做出之事,的確值得她罵個十通百通都不為過,但她卻不明白,離家之事,他也是有目的的,並非任性而為,不然也不會在同她拜堂之後才遠走高飛。

而這其中緣由,他卻不好向她坦明。

此時,餘靜昭心中越說越氣,為了抑住脾氣,她決然不再往後說去,二人關於她的過往之事的探討,也就到此結束。

但蕭四此刻卻心情沉悶,轉身從身後扯下一根稻草,將它的葉片一節一節地疊起,在他的巧手之下,幾根稻草交著在一起,一隻稻草小鳥便現了雛形。

他將這稻草疊好的小鳥送給了餘靜昭,餘靜昭萬分訝異,最終驚喜地收在了懷中。

饒有趣味地把玩著手中這小玩意兒,餘靜昭反問道:“說了這麼多我的事,來說說你吧?”

蕭四淺淺一笑,說道:“我呢,也是家中的幺子,同你夫君一樣,我有一個很大的家族,我祖父統共就有五個兒子,三個女兒,大夥兒都各自成家奔赴天南海北,隻有過年之時,才會回來聚上一聚。”

“而我打小就好玩,我的兄長個個參加科考,也都取得了不錯的榜次,因而家中也逼著我讀書習字,這也正是為何我一農人,竟會舞文弄墨的緣故了。”

蕭四娓娓道來,餘靜昭也便靜靜聽著。

接著,他繼續說道:“可直到有一天,我貪玩跑出去的時候,遇上了一個人,一個改變了我一生的人,遇見他後,我終於不再成天想著混日子過。他同我講了許多民間之事,我頗有動容,這才決心想要闖出一片天地。”

“那人可是你夫子?”

蕭四愣了愣,笑著眨了眨眼。

“但你最後不還是回家種地了嗎?”

“對。”蕭四答道,“我還是回家種地去了……”

他對這話的虛實心知肚明,他若當真如餘靜昭所說,回了家老老實實過完這一生,她也不至於這樣恨他,而他,偏偏背道而馳。

他並未回家,而是毅然決然地入了行伍。

餘靜昭接著問:“那你和時裕是一起長大的嗎?”

蕭四搖搖頭,說:“我也是在這幾年才認識他的,隻不過家裡鬨災,避難途中恰好遇上了他,便和他一起來了這裡。”

“不過我看你和他交情應當是不錯的。”

“是啊。”蕭四衝餘靜昭歪了歪腦袋,接著又將目光投向了在遠處和村民歡快地跳著舞的時裕,“我和他可是生死交情。”

但在餘靜昭耳中,蕭四所言的“生死交情”不過是一路避難的互相依靠,正是二人的惺惺相惜才讓他倆有命活到了現在。

可實際上,蕭四和時裕的“生死交情”卻真真是生於“生死”。

若那日,時裕為求自保,拋下他孤身離開,他早便身首異處了。

聽完蕭四的故事,餘靜昭隻覺這世間人人皆不易,於是,她自然地將手搭在了蕭四的肩上,輕輕拍了拍他的背,以期給予安慰。

但蕭四卻不禁嗤笑了一聲,惹得餘靜昭很是不快:“你笑什麼?”

他連忙擺手,輕輕推了推餘靜昭的胳膊,接著抬起下巴指了指麵前的篝火,示意她過去玩玩。

既然他趕她走,那她也就不必再留了。

於是,餘靜昭氣嘟嘟地撇下蕭四,自己一人走向了篝火,加入村民們圍著火堆組成的舞蹈圈子,同他們一起跳起了舞來。

見她走遠,蕭四才深深歎了一口氣。

方才他的嗤笑,並非是在嘲笑餘靜昭,而是在厭棄自己。

被拋下的人反倒來安慰他這謊話連篇的罪魁禍首,簡直可笑至極。

就如餘靜昭所言,她是不會原諒他的。

當然,他大致也能猜到這樣一個結局——得不到所有人的諒解,辜負所有人的期待,因為他本身就做了自私的決斷。

既然被萬人詬病,那就背負這一身罵名好了。

他如今不再是蕭驌,他依然可以如餘靜昭一般,撇開周遭的閒言碎語,活出一段新的人生。

晚風穿過果樹樹梢,不僅卷走了熟果的清香,還帶起了幾片枯黃的葉子,它們在空中翩翩起舞,最終緩緩落在柔軟的草地上。

看樣子,村中許多果樹應當是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