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夜心動(1 / 1)

入夜後的仲秋還存些許燥熱,南方的熱氣還需靠衝涼來緩解,尤其是乾完一天的農活,此時去衝涼,涼水帶走的不僅是身上黏膩的汗水,更是農活之後滿身的疲憊。

穿著濕漉漉的草鞋,時裕沐浴後換了身合適的衣裳,一身輕快地走進了他和蕭四暫住的一間有些許逼仄的小柴房。

這柴房是餘靜昭求了她外翁許久才親自替他們清理出來的屋子,裡頭雜物很多,但不妨礙歇息。

不過,此時的蕭四並未睡下,而是拿出他和時裕白日裡做下記號的輿圖,將時裕的標記抄到自己那份上去。

時裕好奇,便斜著身子湊了過去,正巧,蕭四也標完最後一處圖記。

於是,他按暗號上標記的長線方向將暫時找到的六處墨點相連,眼看有了些眉目,遽然,柴房破舊的木門猛地發出一聲吱呀響。

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開門聲一驚,駭得蕭四手忙腳亂地將輿圖塞到了草席下。

他虛掩慌張地扭頭一看,竟是餘靜昭。

所幸蕭四偷摸的舉動被時裕身子擋住,餘靜昭這才沒瞧見什麼異樣。

在走進之前,她先問道:“我……來看看他的傷勢如何了……”

順著餘靜昭眼神的方向看去,她口中所說的“他”,正是蕭四。

本還滿臉心虛的蕭四瞬時被餘靜昭的話害得頓了頓。

時裕卻很快品到其中意味,趕忙哈腰打趣道:“那我再去漱個口衝個腳,你們忙你們的。”

他壓根藏不住臉上的笑意,小步快走地繞過餘靜昭來到門口,還要幾步一回頭瞥一瞥蕭四的臉色,甚至將門帶上前還要刻意撂下一句“他那傷確實該好好瞧瞧”來,惹得蕭四徑直揚起拳頭作勢打他。

餘靜昭麵容平靜,蕭四卻臉已漲紅。

攥著一瓶藥膏款款向他走來,餘靜昭隨意坐在了他的草席上,伸手欲撩起蕭四的袖子。

蕭四心頭一顫,連忙自己搶先抓住袖口,心急之下用力過頭,生生扯到臂彎處,加之他身上所著的麻布麵料較為粗糙,磨得他“嘶”地叫喚了一聲。

“你小心點!”餘靜昭見他這般莽撞,好意提醒道。

不知是夜裡要比白日裡安恬許多的緣故還是其他,蕭四此時覺得,餘靜昭方才說的那句話語,要比平日裡聽得溫軟得多。

因此,他的心也隨她柔和的聲調穩了下來。

將他的袖口再卷了幾圈固定住,餘靜昭接著拔開了藥瓶的布塞,一隻手抓住蕭四的小臂,一隻手將藥瓶斜著貼近他的傷口,輕輕抖落少許藥粉來。

在餘靜昭兩指捏著青瓷瓶貼近蕭四手臂的那刻,他就感到一陣寒意,從他小臂的傷口處,直貫心頭。

對於蕭四而言,這是他頭一次這般近地端詳自己娘子一眼——墨黑的青絲被盤起,柔長的睫毛上下撲朔,配上為了看清他傷口的細處而自發微皺的眉頭。

論模樣,他的娘子不算大美人,但與他人相異的,是她身上獨有的、一種難以描摹的、專屬於她的江南女子的溫婉。

一不留神,他便瞧著她出了神。

小心翼翼為他包好綁布後,餘靜昭細心地將他的袖子放下,隨後一聲“好了”才將蕭四遊離的神思拉回了眼前。

“多……多謝餘小娘子……”蕭四將袖口拉下,結巴道謝。

“不要叫我餘小娘子吧,倒顯得有些生疏了。”餘靜昭邊收拾藥瓶邊同他輕聲說道,“叫我阿昭就好了。”

蕭四的目光始終追隨餘靜昭的一舉一動,心中也跟著她所言念了一聲“阿昭”。

餘靜昭又道:“對了,跟時裕說一聲,今後他也可這般叫我,不必那樣客氣。”

“好。”蕭四應允下來。

他本以為餘靜昭幫他上完藥便要離去,但她卻在收好藥瓶後端坐在他對麵,並未有絲毫要離開的勢頭。

她道:“今後不要乾這種傻事,知道嗎?”

蕭四並未吭聲。

於是餘靜昭接續說道:“今日砸來的是拳頭,要是他日砸來的是刀劍你還要這樣挺身而出自我感動嗎?”

“自我感動?”

“是。”餘靜昭義正言辭地直視蕭四的眼睛,“你有時間衝在我麵前,大可以將那人推開或是將我推開,沒必要為了逞這個英雄用自己的肉身去接。”

蕭四啞口。

“我不想看見你們受傷。”餘靜昭道。

誠然,她不願再見到身邊任何人為她受傷,從今日上街遇債主來看,她所背負的責任,多少還是會牽連到身邊人。

今日債主能在街上找到她,那明日就能在譚家找到她,二者不過是時間早晚之分罷了。

她自知就目前而言,她屬實是個禍害:乾不了農活,還背負一身龐大的債務。

因此,她極不願看見任何人受她牽連而遇事,尤其是她的外祖一家。

但餘靜昭似乎將“們”字說得模糊了些,叫蕭四聽去了彆的意思,一霎之間,他的臉又再度赧紅。

頂著個滾熱的臉,他瞥見餘靜昭目光炯炯,停落在自己的麵龐,頓時慌亂地移開視線,隻不過這舉動倒是顯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。

他笨拙掩飾道:“對了,種山藥一事你和你外翁談得如何了?”

聽見蕭四此番話語,餘靜昭默默垂下了腦袋,輕歎一聲:“我……還未同我外翁商量,我才剛來,就要劃了他的地去,再加上他的犟脾氣,怕是難說。”

她的目光愈發黯淡,心中也在不住地自我否定。

“你不是挖了塊魚塘給他們嗎?就當是拿那魚塘的收成跟他們換塊地來?”

“這哪兒行?即便是要用魚塘抵錢,也抵得是我借住於此的費用,更何況哪魚塘最終收成如何,還說不準呢。”

“與其想這麼多,不妨先同你外翁商量,若他當真不允,你再做彆的打算也不遲,況且今日我和時裕去山上觀察了一番,山上山藥長勢可觀,入冬前的量還是夠的。”

“……”餘靜昭沒作聲,但還是點了點頭。

隨後,她緩緩起身,將藥瓶攥在手心,同蕭四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柴房。

她剛打開柴房吱呀作響的木門,一抬眼,竟發現時裕先前是謊稱離開,一個人貓著腰在窗口不知窺望了多久,見餘靜昭向他這邊看來,這才悠悠直起身子尷尬笑起。

她自然猜到他在窗邊鬼鬼祟祟的樣子是在做甚,但她卻對此毫不在意,隻是淺淺衝時裕笑了笑便自行離去了。

時裕望著她走遠的背影,逐漸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,早就耐不住想衝進屋內抓住蕭四的胳膊狂喊。

“你小子豔福不淺啊!”時裕疾步如飛地推開木門,兩步並作一步衝進屋內,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……你二人間說了什麼,還不快同我一一道來!”

蕭四羞紅的雙頰還未褪去,聽時裕這番話倒展露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來。

他佯裝鎮定地將藏在草席底下的輿圖取出,輕輕將其舒展開,平鋪在桌上繼續作畫。

蕭四一副淡然模樣卻惹得時裕心急,他倒吸口氣叉著腰質問道:“你還裝?莫不到了私定終身的地步還不……”

突然,蕭四單聽見“私定終身”四字就飛速竄了起來,連忙用手將時裕的嘴死死包住,眼神甚至還四下掃視,生怕被人聽了去。

“你這瘋漢子胡說八道什麼!”蕭四雖壓低了嗓音,卻仍能聽出他依稀的怒氣。

“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啊?”時裕使勁扒開蕭四的手掌,挑起一邊眉毛來起哄道,“我可是在窗前瞧見了,她是來給你上藥的!”

蕭四氣得直喘粗氣,見時裕這沒完沒了的架勢,索性不同他計較,立馬轉身坐下,支起胳膊捂住耳朵,渾身都透露出對時裕諢話的拒絕。

可蕭四越是反對,時裕便越是覺得二人有種若明若暗的曖昧,愈發起勁。

他自知眼前這位同他一起行軍三年的同僚對感情之事一竅不通,是個純純榆木腦袋,便更覺得借此打趣他是個不錯的樂子。

於是他躲一寸,他便上前一寸。

“哦?你娘子要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對你私許芳心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大晚上還特意把我趕出去,就為了給你擦個藥?這不是在意你還是什麼?”

“……”

縱使時裕使儘千方百計對他戲言,他也強忍著內心的慌亂佯裝麵不改色,然實則,他的胸口早已在時裕一字一句的戳動下,震得雜亂無章。

她當真對他上了心?

蕭四的眼神雖滯在輿圖上,心思卻留在了彆處。

秋蟬在夜裡此起彼伏地鳴唱著,即便當下已是仲秋,鄉下仍能聽見幾聲稀落的蛙叫,夜風攜來的夜氣悄悄席卷了餘靜昭的全身。

她覺得蕭四方才所言實在,山藥種植一事理應先同她外翁商討。

懷著滿心的躊躇,她不知不覺走到了譚阿翁房門前。

盈盈的燭光透過半開的窗子,餘靜昭不經意窺見了房內她外婆正給她外翁鋪著被褥,二人也在商討些什麼。

於是她伏下身子,趴在窗口細細聽著。

譚阿婆先說道:“也不知道這幾日阿昭住得如何,她以往錦衣玉食的,怕是住不慣這鄉下的草席木板。”

接著,譚阿翁反手捶著腰緩緩走來,說道:“剛開始必然是住不慣的,但阿昭想必也不是苛求住處之人,瞧她這幾日乾這乾那忙個不停,應當是有想法了。”

在譚阿翁說話期間,譚阿婆已將他的被褥鋪好,隨即伸出厚實的手掌拍了拍,嘴裡繼續說道:“她這幾日在賣一種叫‘棗泥山藥糕’和‘涼粉’的吃食,我也沒聽過這做法,也不好給她提什麼意見。”

“那這東西賣得如何?”

譚阿婆癟了癟嘴,又歎了口氣:“阿昭她告訴我賣得不錯,但今日瞧她模樣,應當是假話了。”

餘靜昭在窗外聽著,心中卻湧上一陣失落。

確實如她外婆所說,她的小攤生意並不似她預想中那般順利,之後的日子,怕是還會遇上更多的阻礙。

“那我們能如何幫她?”

“你現在最能幫到她的便是讓出一塊田地來給她種山藥,不然那些野生的早晚會被刨光。”

沒想到,譚阿婆比餘靜昭更先向譚阿翁開口談及此事,因此她貼得更近些,對譚阿翁的答複滿心好奇。

但隨之而來的,卻是一陣沉默。

見他良久未發聲,譚阿婆便回過頭來瞧了瞧,隻見譚阿翁坐在桌邊,雙手攤放在他的大腿上,仰起頭來眨了幾下眼睛,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。

於是她又再試探性地問了問:“你要不要給她塊地啊?”

這時,譚阿翁的鼻息重了許多,答道:“我們家的土地,就隻有這麼多啊……”

餘靜昭本早已料到譚阿翁會回絕,但聽見他親口說出這話時,心中還是咯噔了一下。

她正要離開,卻被譚阿翁再度響起的聲音牽住。

他說:“分地這事兒上,我確實幫不了阿昭。況且山藥既長在山中,那若是要種也理應是在山上種,改日我上山走走,看能不能給她開塊好地。”

“哎,阿昭命苦,一個小娘子竟遇上這些糟心事。”

“不過我還要說一句,阿昭這隻做一種糕點當真行得通嗎?山藥應當不是日日都有吧?”

譚阿翁話音落地,餘靜昭的眸子刹那閃了一下,她外翁的話的確讓她醍醐灌頂。

山藥應當是種在山上才對,她又為何來向譚阿翁討要自家土地?

而且穿越過來的她竟忘了,這年代並沒有溫室大棚,所有的作物都隻能在其成熟的季節方能可享用。

單論棗泥山藥糕這一款時令糕點,彆說是以後了,這僅是入了冬,便難尋山藥了。

生生被自己的愚笨惹惱,餘靜昭轉身直接抬手重重敲了一下腦袋。

那明日出攤後她便上山。

此行不僅是為了找一塊適宜的土地開墾出來,為來年種下山藥做準備,更是去找些其他的吃食,興許能再做出些全新的糕點來。

可是,在這物資貧乏的年代,又能做出幾款像樣的糕點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