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江南依然是一番恬靜模樣,夏日的暑氣還未能散儘,塘中灰黑色的鯉魚也悠悠擺著它的魚尾,激起池水陣陣漪瀾。
餘靜昭猛然從夢中驚醒過來,原是前些時日被蕭家掃地出門之景,仍是她心中芥蒂,繼而趁虛入了她的夢中。
她的臉上,掩著一頂剛摘落的荷葉,她眼下的模樣是極狼狽的,發絲淩雜,臉頰帶垢,還有被她親手撕裂的裙擺,她身上的每一處無序都在明示著她當下的處境——避難。
這些日子,她過得不好,四處尋住處,可餘家親戚愣是無一人留她。
如今,她身上一口乾糧皆無,路上餓了,便隨即找到一處河畔,折一根樹枝向河裡紮了去。
然則她並非捉魚好手,往往要費好些工夫方能紮到一隻魚來,但這幾日也就這般湊合過了,幸好沒給餓死。
不過當務之急,還是要找到稻杏村這最後一縷希望,去尋她外祖,得一口飯吃。
說來,她也是苦命人。現在的餘靜昭本是21世紀一個自營手工作坊的小老板,平日裡也就為顧客提供材料,指導他們親手製作自己想做的糕點。
總得來說也不是什麼賺大錢的行當,本以為就這般平淡過一生去,卻不知怎地,在一次躺下歇息後,一睜眼竟到了另一個世界!
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,卻隱約在夢中看完了自己的一生?
不過意外的是,夢裡的她是一個富商獨女,睜眼便是美潤的珠寶插戴和熠熠的赤金足銀,這可讓餘靜昭喜不自禁。
但卻有件事不得不提,那便是她的婚事——可知,她在早些年便嫁進了一個鎮上有頭有臉的書香門第,算是高嫁。
雖說嫁與的是那家幺子,尚未經手任何朝堂之事,但好在家底雄厚,來日若那子再苦讀幾年,興許能求個功名。
鎮上街坊都認定此為一錘定音的佳話,可未曾想,在二人新婚當日,那小子拜完堂後竟一無所蹤,留得她一人獨守空房落為全鎮話柄。
加之書信未留,一家人尋他也尋了好些年,卻始終無果。
這些年裡,公婆相繼病故,她一人代表四房幫忙操持白事,遠方的夫君依然得不到半點消息。
公婆離去,夫君不知去處,她被族裡的長輩們喚作“災星”,是故將她趕回了娘家。
而她本人的記憶,也正是從此刻開始。
看完了走馬燈似的表演,她將眼一睜,目光透過迷蒙的淚水,隻瞧見灼熱的光線和狼狽的自我。
“我怎麼到這兒了……”餘靜昭支起身子喃喃自語道。
撣完身上的塵土後,她環顧四周,費了好大心思才反應過來一件事——她穿越了!並且還穿在了方才那位悲催女身上!
而此時此刻,她環顧四周,驚覺自身正處於街道中央。
與此同時,臀部傳來的劇痛以及手邊的行囊紛紛向她投來暗示,如今的她,正是那個剛被夫家所休,還熱乎全乎的餘靜昭。
不是,要玩穿越的話,好歹也讓她嘗嘗富家女的日子啊!怎麼一覺醒來竟落到了她兩手空空之時?
天道不公啊。
不過,緩神之餘,她漸漸平複了心情。
管她過得究竟如何苦難,她隻要回去自己的世界,這一切就通通與她無緣。
說乾就乾。
可她是因何而穿越?又如何穿越回去,這倒成了一大難題。
於是,在此之後,撞樹、沉河、尋巫師她都試了一遍,結果卻不儘如人意——撞樹,沒死,反倒磕出一個大包掛在腦門;沉河,嗆醒,被本能反應拖了後腿;尋巫師,做夢,身無分文隻會一事無成。
因此,餘靜昭暫且對這命運繳械投降了,她也逐漸明白過來,再這麼折騰下去,到時一命嗚呼的隻會是她自己。
她乏了,於是坐下來,重捋了一遭這位落魄富家女的命運,企圖替她改了命,沒準還能借此回到自己的世界。
首先,她當下最大的困難,那便是被夫家掃地出了門。
不過,餘靜昭對此並未透出半分難過,反而一身輕鬆——
細想來,不用伺候公婆,還能回到吃穿不愁的娘家,這當時何等好事,不過身邊總是呢喃著閒言碎語,這倒是令她好生不快。
當她以為能就此享受富裕餘生之時,卻被自家門前正貼著封條的衙差攔了下來。
衙差擰起眉頭,質問一聲:“你是何人?”
“民女……民女是這家人……”
“你家已封,去彆處吧。”
什麼?災禍接二連三砸在餘靜昭頭上,叫她一時愣了神。
直到後頭她不懈追問,才在衙差極為不耐煩的態度下得知了原委:她家離奇被朝廷抄家破產,父母鋃鐺入獄,甚至還會有債主上門,除此之外,還多出一萬兩白銀的欠款?
手足無措之下,她再度淪為孑然無依之人。
為此,她無處可去,左思右想,隻能轉身投靠住在小村莊裡的外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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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輕輕地拂過她的脖頸,一隻小小的螞蟻順著她的指尖躲進了她的袖口,一陣微弱的瘙癢讓餘靜昭從睡夢中醒了過來,揭開虛掩在臉上的荷葉,她不耐煩地拍掉那隻小蟲後,輕泄了口氣。
距她啟程前往稻杏村已有三日之久,途中翻山越嶺費了好些腳力,身上攜帶的糧食也被吃儘,眼前的山路看似要比前些日子更難走些。
但她總不能就這般睡去,隻得從手邊撿起一根較為粗壯的樹枝,支著身子悠悠趕路。
正當她一步一挪費力地走在小道上時,突然,身邊竄出了一個矮小的身影,一不當心,便被那個身影背後背著的巨大籮筐撞了一下。
餘靜昭本不想作聲,誰知那籮筐主人卻轉了個頭,趕忙致歉:“抱歉抱歉,我沒弄傷你吧?”
定睛一瞧,這大籮筐的主人竟是一個瘦小的女娘,年紀看似在十二三左右,個子稍矮,瞧著有些麵黃肌瘦的,但似葡萄般滾圓的眸子卻不經意間透出靈氣來,眨巴著大眼望向餘靜昭。
“沒事沒事,”餘靜昭連忙擺手,“就是一點小磕小碰,無妨的。”
“那好。”那小娘子回道,但當她正要回身離去,卻又停了下來,猶豫片刻,扭過頭來啟齒問道,“阿姐這是要去哪兒?”
餘靜昭被小娘子這一問問著,一下未能回過神來,許久才磕巴吐出幾字:“稻……稻杏村,我要去稻杏村。”
“去稻杏村作甚?”小娘子繼續追問道。
“去找我外祖。”
“你外祖?”小娘子說著便頂起了左側的眉頭,“你外祖姓甚名誰?你且說說,沒準我還能幫你。”
縱使小娘子如此說辭,餘靜昭仍未擱置疑心,支支吾吾無意繼續接話。
那小娘子倒是機靈,看出她的戒備,即刻鬆下麵容,露出笑眼衝她解釋:“阿姐你彆擔心,我就是稻杏村的,村裡每戶人家我都認得,你且告訴我你外祖的名字,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們。”
見眼前這小女娃很是真誠,餘靜昭才緩緩鬆口,緊著嗓子道:“我外翁姓譚名達……”
“原是譚阿翁啊!那好說!”
餘靜昭話音剛落,小娘子便喜笑顏開,即刻熱情地拉住了餘靜昭的袖口,將她領向前去。
可這一舉卻讓餘靜昭摸不著頭腦,她邊被拉著踉蹌走著,邊繼續追問:“你認識我外翁?”
小娘子點頭如搗蒜,生怕餘靜昭沒瞧見似的。
餘靜昭剛想問下去,沒承想那小娘子竟先開了口:“譚阿翁過得清貧,我家住得離他家不遠,平日裡若是瞧見他們老倆口遇上什麼需要的,也會幫個忙。”
說來此事,餘靜昭心中也有數。
自從魂穿到這具身體後,原主的記憶便在一夜之間一並灌入她的腦中,惹得她頭疼欲裂。
不過她記得,在原主的印象裡,她幼時聽她阿娘提起過,她阿娘是被她外翁以三袋米麵換去的,換去之後也就斷了來往,但她阿娘還是會偷偷把她帶去村子裡見她外祖們。
後來餘家發達了,怕被人嚼舌根,她爹娘也就沒帶著他們一同享福。
好在老倆口也不是倚老賣老之人,他們深知是自己有錯在先,於是在餘家生意做大之後也並未仗著老丈人身份前去鬨事。
而如今餘家敗落,餘靜昭實在無家可奔,隻得憑借模糊的臉麵印象,腆著臉去找她外祖,望能在稻杏村尋個住處,起碼討個生計好混口飯吃。
況且她也早已做好她外翁不認她的準備,隻能說,穿到這樣一個身體裡,實屬倒黴。
當她想得出神時,一聲聲漸強的叫喊將她拉回了現實,餘靜昭方才回過神來,仔細聽著眼前這小娘子的話語。
“阿姐,你叫什麼名兒啊?”
“靜昭,我叫餘靜昭。”
小娘子道:“那以後我便叫你阿昭姐吧!我叫廖粟粟,阿姐叫我粟粟就好。”
餘靜昭嘴裡依著喃了幾聲“粟粟”,也順勢打量了一番眼前這位小娘子——瞧她裝束,破衣舊履,偌大的竹筐裡也僅是裝著些野果和藥包,看起來理當是窮苦人家的孩童。
而無論是在這個世界的餘靜昭,還是21世紀的餘靜昭,在這般相仿年紀之時,無非都在好好念書,偶爾看看閒書享樂。
餘靜昭隻字未發,目光卻偶然停在了廖粟粟背後的大竹筐上,那個竹筐雖說是大,卻到處抽絲,一不當心便會被翹起的竹絲劃破手掌。
不自禁下,餘靜昭伸出指頭摸了摸那個竹筐,廖粟粟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舉止,打趣地解釋道:“這個竹筐可是我家祖傳的呢!是我阿翁編的,用了好久了,我也是從我阿爹那兒接手拿來的,這麼些年了,還挺經用的。”
見她這般境地也能如此開朗,餘靜昭不知該說些什麼,隻是尷尬地應聲幾句。
作為一個生在物欲橫流的世界的人,她難以想象真正的窮苦是什麼模樣,但她卻知道,廖粟粟家這般,必然不算窘困,而最深切的苦難還在她看不見的陰溝之中。
一路上,二人聊了許多,尤其是關於她外翁家的事情。
據廖粟粟所言,餘靜昭外翁家並非隻得了她阿娘一子,除被易走的她阿娘外,還有兩位舅父陪在二老身側。
其中,大舅父已成家,膝下也育有一子,但仍尚幼,乾不了什麼農活;小舅父卻是個浪子,平日裡不著家,大多時間都跑到鎮上和酒友廝混,屢屢遭村民詬罵。
不過二老日子過得拮據艱辛倒是真真的,年輕時為了給她小舅父籌錢念書,家中過得很是緊巴,甚至不惜將唯一的女兒賣給他人,僅為了幾袋吃食。
如今,眼看自己的到來又將給這窮苦之家平添叨擾,餘靜昭的腳步也不自覺慢了些許。
此行這般究竟是對是錯?她無從知曉。
途中,廖粟粟給了她好些果子吃,但儘是山間撿來的野果,有時酸澀有時甘甜,但足以填腹。
二人並行走了近一個時辰,才得以窺見村子的招牌。
也不知是餘靜昭往日過得太精致還是廖粟粟體力充沛,到達村口時,餘靜昭已經累得不成人樣,反觀廖粟粟卻好似綽綽有餘。
“阿昭姐,說句不中聽的話,我覺著,譚阿翁大可能不會留你……”說著,廖粟粟就停住了腳步,轉過身來仰頭望向餘靜昭,“譚阿翁他……性情有些彆扭……”
餘靜昭輕笑一聲,並未露出為難的表情。
她心中自是明白,於是索性蹲下撫住廖粟粟的肩頭:“如若他不留我,那我就去尋彆的住處。”
廖粟粟轉了轉眼珠子,忽然提議道:“阿姐,要不你先來我家坐坐吧?喝口茶也行!”
餘靜昭本想回絕,卻耐不住廖粟粟的盛情邀請,隻好跟著她先去了廖家。
但餘靜昭思慮著,她雖嘴裡說“尋彆處去”,但她不正是因尋不到彆處才來稻杏村的嗎?若譚阿翁真不願收她,那她怕是隻能餓死街頭。
要不,去廖家賣個慘?看看他們家可否願意收她?做苦力也成,隻要能給口飯吃。
不行不行,他們素未相識的,怎可隨意收一個生人?
不對,既是如此,廖粟粟又為何毫無防備地將她往家裡帶?就不怕她是惡人?
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麼貓膩?
做最壞的打算……難不成他們廖家是做人口販賣的!
想著想著,餘靜昭腦中不禁生出千萬個可怕的猜想,她剛想溜走,卻為時已晚,廖家的大門赫然出現在她眼前。
她本想跑開,卻被廖粟粟拉住了手腕,外加她幾日都未能吃上一餐飽飯,根本無力掙脫。
待廖粟粟重重叩響門扉,裡麵即刻迎來了一個男聲,不一會兒,那扇木門便吱呀作響。
餘靜昭剛要認清開門之人的模樣,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卻愈發迅速挨近,刹那,一個黃色的虛影從她腳邊急速躥過,撞上她的小腿,頓時,本就強撐著的餘靜昭立馬脫力,“嘭”的一聲直直坐到了地上。
廖家門外的地麵生硬,餘靜昭的屁股撞得生疼,她坐下的同時,還帶起了一陣濃塵,惹得她連連嗆口。
這狼狽模樣可不能保持得太久,餘靜昭立馬意識到自己理應即站起身來,可當她將手掌撐到地上時,一個聲音卻忽然從上方響起,直擊她的心神。
“是你?”
那是一個清朗的男聲,溫和而有氣力。
透過揚起的塵土,餘靜昭逆著光儘力眯起眼來像瞧瞧眼前這人的模樣,卻隻能含混地辨識依稀輪廓。
但有一項物件,頂著烈日反著光,叫她瞧得清楚。
等等!這人手上拿著的……是刀!是一把沾滿鮮血的刀!
餘靜昭一扭頭剛要逃跑,才發覺不知何時,方才站在她身側的廖粟粟一時竟不見了蹤影。
天啊!不會當真這般倒黴吧!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遇上人販?還一見她就要送她上天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