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 章(1 / 1)

昭曆十七年秋,鹽運使柳槐因貪汙入獄,昨日大理寺結案。柳槐秋後問斬,家眷流放漠河,其中未滿十六的男子沒入教坊司。

上京天牢內,幾根木板搭了個台子,上麵扔了一堆枯草,這就是牢房內唯一的陳設。柳腰腰已經被關一個多月了,這地方常年不見天日,隻燃著幾根燭火,呆在裡麵晝夜不分,陰冷濕氣透過肌膚滲入四肢百骸。

柳腰腰同父親並肩坐在‘床’上,依偎在一處取暖。

柳父一想到兒子以後的遭遇,渾濁的雙眼中老淚縱橫,語調哽咽不成聲,“兒啊,教坊司是個磋磨人的地界,有些屈辱,忍一忍就過去了,知道嗎?”

柳腰腰抬眸望著父親,他鬢邊的頭發全白了,連日的消瘦使得眼窩深陷,皺紋憑生。抄家、入獄、審訊、結案,這一通折騰下來,將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夫折騰的麵如死灰,一下老了十幾歲。

自入這天牢之日起,他日日活在對未來下場的恐懼之中,昨日大理寺判令已下,再無回天的指望,隻得狠狠的哭了一場。

明日他就是教坊司的官雀,父親流放漠北,此生怕是再無相見的可能。今日是最後訣彆的時刻,柳腰腰心頭淒苦,淚水奪眶而出,他哭著搖頭,“爹爹,我怕,我真的怕。”

教坊司,女人的銷金窟,裡麵的男子被戲稱為官雀。

雀兒是坊間女人對男子那處的戲稱,官雀聽名字就知道是做什麼的,千人嘗萬人睡的玩意兒,一輩子不能贖身。

一個月前他還是官家公子,每日最大的煩惱就是西席的夫子教的規矩太多了,還要日日早起練字。他時常犯懶賴床,父親就會拿著藤條過來,隔著被子抽幾下,雷聲大雨點小,最後把他從被窩裡拉出來,嘮嘮叨叨的將他送到夫子麵前。

那時候的他養尊處優,母憐父愛,這種胺臢下流的話聞所未聞。

他都不敢想,自己去了那地方,怎麼有勇氣活的下去。

柳父抬手摸著兒子的秀發,他這個兒子生的明豔美麗,一頭秀發如同緞子一般,如今在牢裡磋磨了一個月,發尾處已微微發黃,但是還是難掩其姿色。

這樣的風姿,在教坊司裡定然是保不住身子的,但也極容易被哪位貴人獨占了,但如今柳家一族傾覆,能保住一條性命都是萬幸,那裡還能奢求囫圇脫身呢。

這些話他說不出口,隻得細細寬慰他,“腰腰彆怕,太女殿下還有兩年就要及笄納夫。以前遇上這樣的大喜事天家都會大赦天下,屆時你便可脫去官雀的身份。”

“最多再忍兩年,你就能脫離苦海了,一定要堅持住。”

柳腰腰原本一片死寂的眸子忽然綻放了溢彩,他抬頭望向柳父,驚喜的問,“是真的嗎爹爹?”他抓住爹爹的手,言語激動:“那您在漠北河是不是也會被大赦,這樣豈不是兩年後咱們還能再相見?”

柳父心中淒苦,漠河那樣的極北之地,就是身強力壯的女子去了,都熬不過兩年,更何況是他這把老骨頭,怕是半道上就死了。可看著兒子眸中的異彩,他實在是不忍告訴他實情。

有個念頭也是好的,否則他這樣嬌弱的孩兒,在教坊司那種胺臢地,怎麼熬得到兩年後,等的到大赦天下的那一日。

柳父垂眸掩過眼底的悲涼,點頭低聲道:“是呀,所以腰腰要好好保重,爹爹還等著和你團聚呢。到時候你先去老家洛陽,投奔你外祖父,求你外祖父派人來漠河接爹爹好嗎?”

這是這一個月來最好的消息了,這消息像一束光,照在身在地獄的柳腰腰身上,以至於他激動地都沒察覺到父親周身的落寞。

“好,爹爹,您等著我,到時候咱們父子在一處,孩兒定要好好侍奉您,再也不分開了。”

“嗯”

得了指望,柳腰腰重新依偎進父親懷裡,緊緊摟著父親消瘦的腰肢,貪戀著這為數不多還能在一起的時光。

遠處傳來了‘吱呀’的推門聲。

死牢之中鮮有人來,父子二人呼吸一窒,齊齊扭頭向外看瞧去。

四個官差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,為首的四十上下,麵容白淨,身子虛浮,瞧著是養尊處優應酬慣了的模樣。

身側兩個獄卒為她引路,極快的往他們這處牢房過來了。

那官差麵生,但她們身上的官服柳父認得。在大理寺受審和昨日大理寺來宣判,那些官差穿的衣裳的樣式一樣,湛藍色的袍子,胸前繡著振翅的白鶴。

柳父愣了一瞬,才想起沒入教坊司犯人要造冊移交戶籍,想必這些大理寺的官差就是來辦此事的。

他不敢怠慢,立刻從床上起身,拉著兒子上前兩步,隔著牢門屈膝行禮,“罪夫柳氏拜見各位大人。”

劉腰腰麵上猶有淚痕,他極快的抬袖擦了擦,跟在父親身後,學著父親的模樣屈膝行禮。

為首的女人徑直走到牢房前,審視的目光落在柳腰腰身上,須臾便朗聲吩咐牢頭,“開門。”

陌生女人的目光炙熱,柳腰腰被瞧的渾身發毛,下意識的往父親身後躲了兩步。

本來就狹小逼仄的牢房,七八個官差一進來,就站的滿滿當當。柳腰腰被父親護在身後,連連後退,一直退到了床邊的角落裡。

獄卒搬來了椅子,為首的官差大刺刺的坐下,視線越過柳父,落在躲在後麵的柳腰腰身上,笑著問道:“就是你向本院上報,年紀未滿十六?”

她笑的不懷好意,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瞧一個趁手的物件,隨時能拿在手上把玩。

柳腰腰心中害怕,沒敢答話。

柳父隻能陪著笑臉上前一步應聲,“回大人,這是我家小兒子,兔年六月生的,今年才十五歲。今日勞您受累,替他造冊登記了,按照大理寺的判文,移送到教坊司去。”

那官差翹著二郎腿,調整了個極無禮的姿勢,慵懶的靠在椅子上,拿下巴指人,輕佻的眼神在柳腰腰身上上下打量品評,“本官瞧他這身段,可不像十六的小牙子,莫不是你等虛報年歲,匡瞞本官?”

眼神做派輕佻無禮至極,柳父卻隻能忍著心頭的屈辱,將兒子往自己身後多擋住了幾分,恭謹的解釋,“大人容稟,罪夫豈敢欺瞞您,確實是未滿十六,家中記載兒女齒序的冊子上都記的清清楚楚,兔年六月二十生的,大人若不信,可去查驗。”

官差嗤笑一聲,“一個貪官汙吏家中自撰的齒序冊子作佐證?豈不是笑話。”

柳腰腰的心懸了起來,這一個月在牢裡,他算是領教了這世道上的風氣。就算是犯人被收監在獄中,都是要被盤剝。打點了獄卒就能吃上熱飯,睡上被褥。

今日這些人這做派,不得些好處,怕是不會輕易給他錄名冊了。

隻是他們唯一一點錢財都被獄卒搜刮乾淨,如今已經一無所有,柳腰腰渾身緊繃,心中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。

柳父得了這話,麵色瞬間就白了,小心翼翼的問,“大人,求您明示,怎樣才能證明我兒的年歲呢?”

“哈哈哈”那官差笑的得意,“不愧是大宅院出來的見過世麵,本官就喜歡和你這樣上道的人說話,不累。”

柳父勉強扯出了個笑臉,一迭聲應道:“是是是,還請大人指點一二。”

官差眼珠一轉,目光在柳腰腰腹下處逡巡,嘴角勾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,“這男人的年歲嘛,大點小點的,脫了褲子瞧瞧,也就大致能辨出來了”

她話音剛落,周圍的女人哄笑一片,其中立馬就有人跟著起哄,“周大人閱人無數,你這雀兒拿出來讓咱瞧一瞧,就知道是哪年的了,哪裡還用看什麼勞什子冊子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”

柳腰腰從沒被人這樣戲弄過,心中屈辱,麵上難堪,脖頸漲紅一片,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。他抬眸看著眼前這群笑作一團的女人,想儘了畢生所學,也不過磕磕巴巴的罵了一句,“你……你們……無恥!”

他隻是一個失去庇佑的兒郎,眸中的神色顫顫巍巍,聲調軟綿綿,周身沒有半分氣勢。他這窘迫的模樣非但沒有鎮住人,反而又惹來屋內女人的哄堂大笑。

柳腰腰麵色青紅交替,暗裡攥緊了小拳。

柳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膝行到官差的腳邊,連連磕頭哀求,“周大人,您行行好,饒了他吧,他年紀還小啊。”

周城滿眼戲謔的瞧了他一眼,譏笑道,“都要做官雀了,去了樓子裡照樣給人玩,不如在這先適應適應,免得到時候一時半會的受不住。”

“不不不”柳父得了這話驚恐萬分,伸手去拽官差的一擺,哀求,“大人,他真的未滿十六,您……”他仰頭看看官差,又回頭望了望兒子,眸中神色掙紮痛苦。

椅子上的人不耐煩的瞥向腳邊磕頭的柳父,厲聲,“本官沒多少耐性,你若不依,那就讓他陪著你一道去漠河如何?”

柳腰腰看著父親頭都磕破了,心如刀割,他快步奔到父親身側,去拽柳父的手要將他拉起來,雖然極力想忍住眼淚,但還是沒憋住,聲音帶了些許哭腔:“爹爹……,彆求她們,我和您一同去漠河就是。”

柳父驚恐的將兒子推開,柳腰腰不設防,摔倒了地上。他瞧見父親決絕的對他大聲道:“不行,你不能去漠河。”

柳腰腰瞪大了眼睛,為什麼他不能去漠河,一同流放還能互相照應,豈不是更好?

柳父顧閉了閉眼,這群人的意思很明顯,腰腰的年歲將將卡在了十六歲以內,若她們能得些好處,就按照實際年紀移送教坊司,否則就以他們拿不出佐證腰腰年歲的由頭流放漠河。

漠河苦寒之地,還有西夏人時常會來劫掠。

況且腰腰這樣年輕貌美的男子,一旦失去了庇佑,即便是流放漠河,也是保不住身子,沒有活路。

兩條路擺在眼前,去教坊司才是上策,這個道理他明白,這群官來提這樣的要求自然也明白,隻有他那不諳世事的兒子尚且懵懂,不曉得其中的關竅。

既然早晚都有這一日,如今形式逼人,終究是違逆不過。瞧就瞧吧,總比去陪他這把老骨頭死在漠河強。

柳父心如刀割,艱難做出了取舍。他慢慢張開眸子,不敢看向兒子,扭頭對上椅子上女人的視線,良久才艱難的張口,“是不是大人瞧過了,就能給我兒錄名冊了。”

官差輕笑,滿臉的得意,“那是自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