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日子李懷璧過得不怎麼好,他還不太習慣回到做太子那時的狀態。
從前在京師,那些人都很喜歡他,讚他敦厚賢良,儲君如此,是上天福佑昭秦,為這些話,李懷璧永遠都以最嚴苛的準則來要求自己。
政事才學騎射無一不可荒廢,對待朝臣要恩威並施,要能虛心聽從師長的建議,他的兄弟很多,如豺狼虎豹一般盯著他,企圖將他踢下太子之位的大有人在,李懷璧不敢也不允許自己身上出現不完美的地方。
他希望他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太子,這樣才不會讓他的父親失望。
李懷璧幼時有一個很喜歡的弟弟,那孩子聰慧又活潑,很得皇帝疼愛,他的母親出身很好,望族貴女,入宮就封了寧妃,可後來,她惹了皇帝不開心,短短幾天之內,褫奪封號,打入冷宮,賜毒酒,她死的時候,那孩子就在一旁看著。
失去母親的庇護和父親的寵愛,那孩子在宮裡過得很艱難,連宮女和太監都敢嘲笑他,克扣他的吃穿用度,堂堂皇子,最後竟然凍死在自己的宮殿裡。
皇帝的兒子實在是太多了,他甚至沒因這個孩子的逝去感到痛惜,他懲治那些宮人,隻是因為他們損害了皇家威儀。
其實那個時候李懷璧已經隱隱察覺出,他的父親是個冷漠而殘酷的人,可是他同那孩子的境遇很像,他們都沒了母親,他們的母親都曾觸怒天威,太子之位,並不能彌補李懷璧的恐懼。
尚且幼小的李懷璧害怕自己也會成為那隻凍死的幼鳥,所以他隻能拚命地討好皇帝,把自己變成他理想中的樣子。
他做得越好,皇帝臉上的笑容越多,他時常稱讚他,說,他是他最喜歡的兒子。
假話聽了十幾年,難免會讓人生出錯覺,那個孩子隻是個意外吧,他們是父子,血濃於水,他不會淪落到那般境地的。
事實總是殘酷的,李懷璧終於也成了那隻幼鳥。
在流放的無數個夜晚裡,李懷璧縮著身子,努力靠近火源,卻還是被寒風刺得骨頭發痛,正如不管他再怎麼努力成為一個好的太子,他的命,依然不能握在自己手中。
他開始厭恨過去那個完美的自己,他親手為自己穿上了布滿荊棘的華服。
褪去華服,他暢快了許多,原來隨心所欲是那麼美妙的感受,他的本質就是惡,他的確是那話本裡描繪的惡毒反派角色。
現在要讓李懷璧再次披上華服,他當然會難受。
李懷璧同方知府說了不想大張旗鼓,方知府便讓他住進了自己的宅子裡。
這些時日,他們打交道頗多,李懷璧日日都得端著架子,還得裝模作樣問詢昌寧府的事務,他感到累極了。
上輩子他從建州回到京師,一路上各種惡霸匪盜橫行,他擬了折子上奏,得到皇帝許可後,責令一眾官員,那時候他還是個正直的人,世道殘酷民生多艱,皆能入他的眼,他想去改,想要重現太平盛世。
結果還不是那樣。
李懷璧想,他更適合做個惡人。
可恨的是他仇家太多,恨意太濃,如今羽翼未豐,尚且還需要偽裝。
李懷璧演戲演得疲憊不堪,方知府請了好的大夫為他治療,身上的傷早已好得差不多了,他卻覺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。
他總是會想起謝元意。
他想殺了她,可她和那些人又是不一樣的。
相識之時,李懷璧擺出了最惡劣的一麵,她見過他所有的惡,知道他是個爛人,她唾棄他,卻在某些時候不得不依附他。
他的內心經常會升騰出一種欲望,他想把謝元意綁在自己身邊,雖然他利用牽機也做到了,不過還不夠。
最開始他沒有那樣想,他的目的隻是為了阻止謝元意逃跑,越往後,他越弄不懂自己,他時常覺得,牽機有些太長了,他們的距離應該更近一些,最好是幾步,最好是肌膚相近。
於他而言謝元意很純粹,不牽扯前塵舊事,她是一個全新的人,她的厭惡、喜悅、鄙夷、懇求都表現得明明白白,跟她在一起的時候,李懷璧覺得自己像個人,而不是遊魂。
在客棧和被追殺時,他們並肩作戰,後背抵著後背,李懷璧想,他大概是瘋了,怎麼能把自己暴露在一個拚命想逃離自己的人麵前,可那一刻真的來臨時,李懷璧心中流淌過一絲愉悅。
他信賴謝元意,謝元意何嘗不是,在生命遭到威脅時,他們抱在同一根浮木上,即使是被迫,他們也共同遊到了彼岸。
最初,他想弄清謝元意身上的秘密。
現在,他想要謝元意成為自己的同夥。
跟一個鮮活又純粹的人,在這荒謬的世界裡求生。
可笑的是,脫離險境後,她把他再次踢回了泥濘裡。
他怎麼能不恨她,想要她死,想要她永遠待在身邊。
煩躁的情緒讓李懷璧的戾氣變得格外深,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了,他還沒有謝元意的消息,方知府這種廢物到底有沒有認真去做他交代的事,堂堂知府,抓個人也抓不到,要他有什麼用。
李懷璧按捺住殺人的衝動,把方知府叫了過來,“方知府還是沒有那逃犯的消息嗎?”
心情不佳,演戲的欲望並不高漲,李懷璧端坐著,乾淨的麵龐上讀不出任何表情,和他往日模樣相比,可稱得上分外陰寒。
方知府腿肚子有些發酸,他躬著腰,感受到李懷璧的目光緊盯著他,忍不住一陣心慌,他硬著頭皮說道:“近些日子昌寧多雨,路難走,消息傳達有些不及時,還望太子殿下恕罪,微臣一定會儘全力!”
“你的意思是,你現在還沒有儘全力嗎?”
“不不不,臣絕無此意啊!”
方知府撲通一聲跪下,他想不通,從前溫和儒雅的太子殿下怎麼變得這麼難纏。
“三日之內,若是還沒有本宮想要的消息,方知府可以提前考慮告老還鄉了。”
要麼是拿了朝廷的俸祿不做事,要麼是能力欠缺不堪重用,不管哪一條,罷他的官都沒問題。
李懷璧冷眼看著方知府,心頭無名火竄起。
他的怨氣在殺了一個人之後得到了些許釋放。
碰見阿奇時,李懷璧正站在城門口,看那張對謝元意的通緝畫像。
輪廓清晰,麵目周正,同本人並沒有什麼偏差,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,李懷璧認為應該是神態,謝元意不會擺出那麼僵硬的表情。
終究還是死物。
李懷璧準備離開,抬眸的一瞬間,瞥見了一道進城的身影,那人也在看他,睜大的雙眼暴露了他的驚訝。
李懷璧用了點時間才想起來他叫什麼。
阿奇是他的貼身侍衛,跟在他身邊有四五年了,他辦事利索,功夫也不錯,話還少,李懷璧很是重用他,出發去建州,李懷璧帶了他去。
在建州時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被殺了,起碼在上一世,李懷璧是這麼認為的。
回到京師的第二個月,阿奇帶著滿身的傷回來,說自己當時還剩一口氣,僥幸逃出生天,在路上他幾次性命垂危,多虧有人相救才能保住性命。
李懷璧那時經常會心軟,這樣忠心的侍衛,他卻害他如此,他一定要好好補償他。
然而,就是這個看似忠誠的人,在李懷璧流放途中差點要了他的命。
“承蒙殿下厚愛,主仆一場,不知殿下能否再為臣行個方便,讓臣好回去交差呢?”
阿奇是他的弟弟埋在他身邊多年的棋子。
被背叛的感覺很糟糕,李懷璧的這段回憶,溫情的畫麵不多,氣憤和怨懟,跨越多年,依舊活靈活現。
既然碰見了,阿奇自然趕著前來相認。
小巷裡,他訴說著這一路的艱辛,語氣有些急:“幸好殿下無礙,朝中那些人實在是太猖獗了,殿下,我們還是早日啟程,向陛下回稟此事吧。”
李懷璧手指摩挲著劍柄,看向阿奇。
“是向陛下回稟此事,還是向你真正的主子回稟此事。”
阿奇一愣,“殿下何意?”
“怎麼,我弟弟沒有讓你借機殺了我嗎?”
若李懷璧的語氣裡帶有半分遲疑,阿奇都不至於混身發熱,被緊張的情緒包裹,他太篤定,是隻有拿到確切的證據才會有的篤定。
他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,明明李懷璧一直都很信任他,他從未露出什麼破綻。
阿奇想活下去,他知道李懷璧是個很善良的人,他可憐一點,努力的去求求他,他不會殺了他的。
阿奇剛這樣想,銀光便從他的脖頸劃過,他還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血液從身體裡噴濺而出,看到鮮紅沾濕了李懷璧的衣襟,點綴了他的眉眼。
怎麼會這樣呢,太子殿下,一直都是個好人啊。
阿奇到死也想不明白。
李懷璧的心情變好了些,這是他殺的第一個仇人,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,就從他開始,剩下的,他會一個個要他們的命。
喜悅過後,李懷璧又察覺到點可惜,他不該這麼輕易的殺了他的,他隻承受了那麼一小會兒的痛苦,之後什麼也不知道了,他死得太簡單了。
單純的殺人給不了他最大限度的滿足。
李懷璧打定了主意,他要讓他的仇人先嘗嘗他受過的苦,然後,在他們最幸福的時候殺了他們。
做太子的好處也有很多,他隨手殺個人連後事都不需要處理,隻需要交代方知府是那個刺客,剩下的他來做。
好事總會相伴而來。
李懷璧終於得到了謝元意的消息。
“有人在延州見過那逃犯。”
方知府把手下人呈上來的消息一一回稟,李懷璧聽到謝元意做的那些事,手指扣著桌麵,不輕不重。
離開他以後,謝元意賺了對她來說很多的錢,交了朋友,看樣子還有定居延州的打算。
她過得很好,她怎麼能過得很好。
他們是同夥,她該過得跟他一樣不幸才對。
那晚李懷璧睡得很好,說不清是因為他手刃了仇人還是因為得到了謝元意的消息,總之,那是一個他重生以來,覺得很美好的夜晚。
延州和京師在兩個方向,去延州意味著他回京的時間要再次延後,李懷璧清楚這一點,但他走得很瀟灑,快馬加鞭,塵土飛揚。
晚些回去又如何,那裡待著一群令他作嘔的人,他們不願看見他回去,他想起他們也隻想殺人,左右那些人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,讓他們再過些好日子,死的時候能多點美好的回憶。
李懷璧進入延州時還能聽到有人在議論林家的事,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家人的身上,隻有隻言片語會提到那兩個誤入的道士。
想來謝元意做人比較低調,他聽了一圈,沒人提到她的名字,倒是那個叫段小鳶的道士,很出名。
他走在街上問了幾個人。
“你說段道長呀,他住在杏花巷。”
一間很小的院子,關著門,能聞到桂花香,旁邊住的人很吵,還有豬叫聲,對李懷璧來說,這環境很惡劣。
謝元意,就住在裡麵嗎?
李懷璧沒打算敲門,正欲破門而入,他手一推,木門大開。
門沒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