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懷璧發現自己沒死時,心頭湧上一股詭異的興奮。
在那條烏篷船上,李懷璧回憶起上輩子的事,覺得自己當真是活成了笑話。
作為皇帝的第一個兒子,中宮嫡出,李懷璧在二十歲以前被灌輸的觀念是,他生來就享受了至高無上的權利,在未來的日子裡,他隻會擁有的更多。
李懷璧的母親是皇後,一個非常端莊美麗的女子,她不愛皇帝,也不愛李懷璧,即使他是她唯一的孩子。
李懷璧不知道為什麼母親不愛他,從他有記憶以來,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對他笑過,李懷璧其實很羨慕其他兄弟的母親,至少他們看起來是像母子的。
他時常覺得,母親對他像是對待仇人。
他再努力討好,也得不到一句誇讚,這讓李懷璧覺得很痛苦。
李懷璧七歲那年,皇後薨逝。
他的母親死前跟他說:“如果不是你,我本來可以過得很美滿,你不要怨恨我不愛你,我光是要做到不恨你,就已經筋疲力儘了。”
他不懂這話的意思,反正,他一輩子都不知道母愛是什麼滋味。
缺失的那一部分,總要在彆的地方補回來。
李懷璧的父親很愛他,他是皇帝,他有很多兒子,可他最疼愛的還是李懷璧。
在李懷璧的印象裡,父親對他實在太好了。
他一出生就被冊封為太子,有德高望重的大臣做他的老師,有文武兼修的奇人為他的近臣,他的騎射是皇帝親自教導,在政事上,皇帝更是不避諱,常與他商討,替他解惑。
所有人都認定,李懷璧就是將來的皇帝。
他這個太子,一做就是二十年。
李懷璧很愛自己的父親,他給了他嗬護、關懷、慈愛,教會他處世、問政、為君之道。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。
可這一切不過是美好的泡影。
李懷璧被廢黜的那一日,他跪在大殿外,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濕,他一生從未有過那樣屈辱的時刻。
從宮殿裡走出來的人,不再是他的父親,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。
他說:“如果沒有你母親,如果沒有你,我這一生,不會過得這麼痛苦。”
皇帝與皇後,他的父親與母親,是一對徹頭徹尾的怨偶。
皇帝年少時並不受寵愛,被送往彆國為質子,他在那個國家受儘屈辱,卻有了愛人,他們同樣被冷待,被折磨,幽幽深宮,他們相依為命。
後來,皇帝回到了自己的國家,為了權勢,娶了高門女子做自己的妻子,他恨自己的無能,也恨妻子家族的脅迫,不過那時他還以為有回旋的餘地,可以娶妻,自然也可以休棄。
又過了幾年,那個帶給他無儘屈辱的國家滅亡了,是他親自率領鐵騎踏破國門,他把愛人帶回了自己的國家。
李懷璧的父親怎麼也想不到,愛人背叛了他們的海誓山盟,已經嫁給了旁人。
他無法怨恨自己怨恨愛人,就隻能去怪妻子。
他同樣厭惡妻子的孩子。
他根本不想立李懷璧為太子,可那時他根基不穩,前朝仍舊被皇後的家族把持,他又一次妥協了。
在這樣的痛苦中,他與愛人的孩子出生了,那孩子很是厭惡他,有一身壞毛病,他想這樣不行,他得好好為他謀劃將來。
舍不得把他推上風口浪尖,於是讓李懷璧做太子,讓明裡暗裡的刀朝著李懷璧捅去;見不慣他不爭不搶,所以激起他和李懷璧的矛盾。
“你不過是我拿來磨練懷瑜的一塊墊腳石罷了。”
“你和你的母親一樣,都該死。”
李懷璧時常在想,要是那一天,他真的死了就好了,不管是斬首還是絞殺,都好過被流放。
他出京的那日,李懷瑜被冊封為太子。
人們好像忘記了從前的那位太子,忘記了從前是如何稱頌他的仁愛溫良,一句廢太子意圖謀反,就可以抹殺掉李懷璧十幾年的付出。
人們隻知道,新太子寬厚勤儉,深得陛下喜愛。
三千裡路,足以磨滅所有的善良。
李懷璧覺得流放那幾年過得實在太快了,所有的苦難疊加在一起,他變得越來越殘暴,什麼都不再顧及,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。
瘋子終究還是死了,死在李懷瑜的劍下。
死在了男主的劍下。
死在了作者的筆下。
閉眼的最後一刻,李懷璧才知道,他不過是一個話本裡的配角,他存在的意義,就是為主人公鋪路,去襯托他的強大。
他真的,很不甘心。
——
重新回到十七歲,李懷璧有些茫然,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。
隨著心中的恨意越來越激烈,李懷璧想,他應該去殺人,去殺所有害過他,欺過他的人。
下了烏篷船,李懷璧想起如今是個什麼情況。
他來建州查一樁貪汙案,因是換了個身份,手底下沒帶多少人,現在都已經死光了,查案,當然有風險。
李懷璧要帶著證據回到京師,孤身一人,這條路走了很久。
他是應當回去,他恨的人,都在那裡呢。
李懷璧沒想到他會碰見謝元意。
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重生,他還以為,變數隻有自己一個。
看見那當街招攬生意的女子,李懷璧思考了許久。
他是認識謝元意的。
前往建州的路上,李懷璧曾經在錦州一官宦人家留宿,謝元意是那家的表小姐,貞靜賢淑,膽子很小,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。
李懷璧對她印象深刻還是因為他在後來得知,謝元意乃是當朝首輔親侄兒謝珩的未婚妻。
他回到京師,聽謝珩說起才知道,謝元意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,而且死得不太光彩。
算算日子,也就是前幾日的事。
李懷璧最初還在想,或許是消息有誤。與她深入交流了一番,李懷璧確認,她也是變數。
從錦州到建州,明明他們分彆才兩個月,她卻不記得他了。
一個本該死了好幾天的人,如今,生龍活虎。
世間不乏相貌相似之人,但若連名字身量樣樣都相同,那就不存在巧合了。
隻是他不知道,這位表小姐身上是出了什麼問題,一個人怎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性情大變。
從閨閣小姐變成江湖騙子,哪裡都很詭異。
李懷璧本來還覺得她有些真本事,他確實是命途多舛,但那句三月內暴斃,頓時讓他清醒過來。
三個月之後,他因破了本朝最大的貪汙案,各種賞賜不斷,封號一加再加,風光無兩。
李懷璧想知道謝元意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所以他帶著她一起走了。
他其實有些後悔這個決定,謝元意實在太愛哭,喂她毒藥哭,夜半經過墳場哭,用鏈子捆她哭,看見殺人哭,讓她埋屍也哭,李懷璧想不通,她怎麼這麼能哭。
不過她的確算得上堅韌,跟了他沒幾日,埋屍這樣的活兒就能乾得很漂亮了,他若是要殺人,她就站在恰當的位置,不讓紅鏈子阻礙他的行動,也不會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,很是機靈。
李懷璧不想再當好人,他的殺念變得很重,其實每次聽到謝元意哭或者罵他時,他都很想殺了她,可她一求他,他就忍不住心軟了。
平時瘋狗、賤人、畜生、不要臉這樣難聽的詞一茬接著一茬。
可到了真正麵臨生命威脅的時候,又變得十分乖順。
“大人,你彆殺我,我很能乾的。”
”大人,我真的會算命,上次是我騙您的,其實你的命可好了,福祿雙全,美滿一生,來世還能投個好胎。”
“大人,我怕疼,您要是真想殺我,能否直接給我個痛快?”
“大人……”
李懷璧曾經度過了一段很安靜的日子,沒有人同他說話,除了身上傷口的痛提醒他還活著以外,周圍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靜。
自那以後,他就習慣了安靜,他厭惡旁人發出的噪音,如謝元意這般嘴巴閉不上的人,他一向不會手軟。
所以他把劍架在了謝元意脖子上。
“閉嘴。”
後來她就真的很少說話了。
李懷璧知道,她不是學乖了,隻是在想怎麼逃跑。
她很堅韌,哪怕每次被逮到,李懷璧都說要殺了她,她哭著求饒,下一次她還敢跑。
她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幼鳥,隻要有一根羽毛能到籠子外麵去,她都要使勁地撲騰。
李懷璧從不在意這些,反正她也是跑不掉的。
日子久了,他竟還因為這樣的插曲察覺出幾分樂趣來。
看她掙紮求生,很有意思。
不過次數多了就不好了。
李懷璧緩緩睜開眼睛,看著那抹青色的背影。
“你又想跑去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