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梨在大廚房幫了一下午忙,總算把事情打聽了個囫圇出來。
話都是侍候在門口的下人傳出來的,因此並不真切,但有一點卻是不必懷疑的:“大娘子見了那郎君,心底很是滿意,八成會拒絕了黃池縣縣令夫人那邊。”
方梨將探聽到的消息轉述給許梔和。
許梔和聞言,心底並不意外,呂氏讓許玉顏把人送到門口,不可謂不重視。
她打了溫水敷在自己的臉上。外麵風吹得凜冽,閉門不出倒是還好,若是出門遊玩,臉上被冷風一吹,更容易皸裂。
“大廚房那邊的牛乳還有嗎?”許梔和望著鏡中的自己,輕聲問道。
“還有一些,姑娘要喝嗎?我去給姑娘拎些回來。”方梨立刻應下,走出去兩步,回頭望著許梔和跺腳,“姑娘,你有沒有把我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?”
許梔和點了點頭,“聽著呢聽著呢,大娘子很是中意那郎君。”
方梨抿了抿嘴唇,輕聲道:“若是那郎君真是千好萬好,四姑娘與人訂親,六姑娘又和縣令夫人的嫡次子在一起,姑娘隻怕在家中要更受冷落了。”
許梔和捂著毛巾的手微微一頓。
未來的事情,誰又說得準呢。
“無妨,總不至於比現在的處境落得更慘。”許梔和笑著轉頭望向她,“好方梨,先去拿牛乳吧。”
方梨凝望著許梔和,半響,應了一聲,去大廚房要了牛乳過來。
許梔和一半放在小爐中溫著,另一邊沾在布絹上,蓋在臉旁兩側,餘下還有一些,許梔和另取了巾布,如法炮製蓋在方梨的臉上。
方梨心底微微抗拒,牛乳黏糊的很,蓋在臉上渾身都不自在,但是姑娘說養膚。
也不知道姑娘哪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點子。
“彆動,現在天氣這麼冷,不好好保養,以後臉上開了小口,可是要流血呢。”許梔和故意說話嚇唬她。
方梨自然是不信的:“才不會,頂多泛著紅,摁上去有些痛,不碰倒是也無妨。”
許梔和嗔了她一眼,方梨便將後麵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裡。
姑娘是真心實意對她好。
許梔和看她不再折騰,總算安靜下來,細細將布巾撫平整,用清水洗去沾在手上的牛乳,露出蔥白的十指放在火爐上方熏烤,“我知道你也是擔心我……擔心我隻嫁了一個農家子,以後要被人恥笑,可是方梨,就算我嫁給了縣令夫人的嫡次子,就不會遭人白眼了嗎?”
方梨張了張嘴,說不上話。
許梔和道:“若是在外頭看著風光,回去後卻要吃苦,我心底必然一千萬個不願意。可是嫁給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你的農家子,雖然在外麵旁人會說道……但這又有什麼關係,我在家中過得舒坦,哪還有功夫去聽旁人閒言碎語?”
方梨看著許梔和燭火下溫暖的臉,雖然姑娘年齡比她還小兩歲,臉上還略顯得稚嫩,但行事作風,比她穩重、更有打算。
這樣就很好。
如果張小娘在天有靈,知道姑娘懂得照顧自己,想來也會欣慰。
“姑娘,我曉得了。”方梨心底釋懷了不少,“嘴長在旁人身上,還是自己過得舒服最重要。”
許梔和點了點頭,“正是如此。”
方梨得到肯定,臉上忍不住揚起笑容,“不過姑娘,為什麼是他呢?”
為什麼,那日街道上人來人往,行人不息。身穿粗布衣裳的陳郎君抱著書,腳邊還有葉尖青草,鞋襪被清晨的水露打濕,混在販夫走卒中,若非許梔和留意,她根本不知道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人經過。
為什麼,是陳郎君呢?
許梔和翻轉自己的手,掌心朝上,像是一麵光潔的白玉。
聽到方梨的問話,許梔和想了想,道:“除卻前兩次見麵,自搬到峨橋縣後,我一共出門十一次,其中遇見他五次。第一次見麵的時候,一架板車上的桶險些側翻壓倒旁邊嬉戲的孩子,他伸手扶住木桶,後來第五次,他與人買書,旁邊來了一個胡攪蠻纏的客人,非爭著要書不可,那人穿得衣服華貴,他卻不卑不亢,言辭溫和,寸步不讓。”
方梨沒想到許梔和記得這麼清楚,“所以姑娘選他,是因為看中了他的品行嗎?”
許梔和伸手敲了敲方梨的腦袋,“傻姑娘,當然要看品行。前一樁事他幫助了孩童,卻不事聲響,隻當自己舉手之勞,並不及掛在心上,我便知道他是一個好人……這樣的好人,日後生活中會更好交流,就算不和,分開了也能保全雙方體麵。而後一件事,則是少年雖然看著年少,卻能抗事,並非會看人權勢富貴便忍氣吞聲,咽下委屈。”
方梨一臉似懂非懂。她心中有些奇怪,甚至覺得姑娘口中的“分開”有些刺耳……姑娘為什麼會這樣說?
許梔和道:“好方梨,你隻需要記得,不要找一個當下隻對你好的人,而是要找一個本身就很好的人。”
方梨眨了眨眼睛:“姑娘是因為陳郎君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,才選擇了他。”
許梔和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,“是啊,不然你以為我是因為他的那張臉?”
方梨誠實地點了點頭。
“你呀!”許梔和伸手撓了一下方梨的脖頸,而後承認道,“確實也有這方麵原因……每天醒來看到這樣一張臉,心情也會好很多啊。”
兩人笑做一團,打鬨完,許梔和揭下臉上的布巾,用清水洗了臉,喝了牛乳,躺上了床。
明日還要去楓沙湖,她須得養好精神。
*
翌日一早,許梔和無須方梨催促,自行起了。
許梔和穿了衣裳,坐在銅鏡前打量著自己——飽眠之後的精神不錯,肌膚白皙水潤,沒有夜深才睡第二日早起的麵色暗沉。
很好。
她在心底鬆了一口氣,喚來方梨進來梳頭盤發,還點了桂花油。
頭上馥鬱芬芳,衣著自然也需要悉心挑選。許梔和在湯娘子帶來的三件衣裳中挑選,方梨死死摁住那件楓紅色的新衣,像護犢子一樣緊緊護在自己身後,“這件不行!這件說好了要留著過年穿的!”
許梔和原也沒想著今日就穿楓紅色的——太過招搖。
但是看見方梨這般嚴肅,她一邊拿起那件梅子青色的衣裙,一邊對方梨道:“沒想到我們方梨還蠻有儀式感。”
方梨:“……什麼?”
她沒聽懂許梔和說的意思,但是這並不妨礙她緊緊護著楓紅色的衣裳,悶聲道:“姑娘都好幾年新年沒有新衣裳穿了,好不容易有這一件喜慶顏色,奴婢自然要好生留著。”
方梨是在心疼她。
許梔和默了默,笑著點頭道:“好好好,都聽你的。你瞧,這件好不好看?”
她一邊說著,一邊係好衣裳的帶著,蔥白的指尖落在梅青色的花紋上,更加白皙細膩。
就著這個姿勢,她轉了一圈,層層疊疊的衣擺像一片盛開的荷葉,看著清新又通透。
方梨便吸引了注意力,立刻點頭:“好看!姑娘人好看,自然穿什麼都是好看的。”
隻是……
許梔和低頭望著自己的身上的衣服,楓紅顯眼、綠意又何嘗不顯眼。
她目光落在床頭的架子上,伸手指了指,“再配一件秋色的披風吧。”
方梨眼底的驚豔立刻轉變為一絲遺憾。
姑娘無論穿什麼,都需要小心謹慎。這件新做的衣裳,還需要套一身秋色的披風,才敢去跟大娘子麵前晃。
不過隻蔫頭耷腦了一刻,方梨又重振起來。
這麼多年都過來了,日後會越來越好的!
許梔和帶著方梨走到正堂外請示,呂氏並未直接召她進去,隻派孫媽媽出來。
“大娘子允了姑娘出門,不過卻要奴婢提醒姑娘一句,這天色看著昏沉,像是要下雪,姑娘若無要緊事,還是快些回來。”
許梔和微微俯身,對孫媽媽道:“多謝母親提醒,女兒曉得了。”
走廊前清霜遍地,許梔和轉身離開正堂,呼出的氣流在冷天化作一團白霧。
出許府的時候,剛好與前來拜訪的鄧家郎君迎麵撞上,許梔和第一次看清他的正麵樣貌——
和背影一樣,是一個清瘦的書生,眉眼看著溫和的很。
但不知怎地,許梔和有些不太舒服,總覺得這份溫和底下還湧動著彆的。
正麵相逢,許梔和隻望了一眼便收回視線,朝他微微俯身致意,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府邸。
鄧良玉則是站在的原地,回頭望了一眼。
那姑娘外麵穿著秋色披風,腳邊的裙裾卻露出一抹清新的梅子青。
和他截然不同,他穿著錦衣華裳,遮住原蒼白腐爛的內裡,可是這位姑娘金玉其中,守拙其外。
真有意思。
許玉顏奉呂氏的命令前來迎接他,見他望著門外一動不動,便道:“怎麼了?”
鄧良玉微微一笑,“沒什麼。玉顏,我來的這般頻繁,你母親心中可會不悅?”
許玉顏拉著他往裡麵走,搖頭笑道:“怎麼會怎麼會?我母親昨夜晚間還和我提你,隻等你父親母親到家來,好商量采征、納聘的事宜。”
鄧良玉道:“那就好,等母親從揚州回來,我便讓她上門提親,玉顏,我當真一刻也不願意多等……”
兩人歡歡喜喜進了正堂。
……
地上覆蓋著白霜,一腳一個印子。許梔和怕打滑,特意走的大街。
大街上的早市已紅紅火火開起來,各色糕餅、包子、餡餅、糍糕,應有儘有,還有甜蜜的糖水,裡麵擱了蜜棗,聞起來便讓人忍不住心生愉悅。
許梔和慢慢地走,走到書齋旁邊的時候,心頭忽然湧上一陣心虛。
這還是她第一次路過書齋而不進。
上輩子……姑且稱穿來之前的那段時光為上輩子吧。她大學期間,最常去食堂一家麵館,後來忙碌起來,選擇了更快捷的快餐……那一天,麵館老板如同失戀一般望著她。
許梔和的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愧疚感。
方梨注意到許梔和的步子忽然加快,在旁邊問道:“怎麼啦?”
許梔和回過神來,輕咳一聲,“沒什麼。”
兩人走到臨河的亭子中,亭子裡麵空無一人。方梨扶著許梔和坐下,又湊近了一些,下巴倚靠在她披風的毛領子上,“姑娘,我還以為陳郎君早早就在亭子等候呢。”
許梔和把兩片袖子交疊,手藏在袖子底下搓著發熱,但還是冷得厲害,她伸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,笑著道:“本就沒約定時間,再者說,從陳家村過來,可比我們路要遠得多。”
方梨便吐了吐舌頭,不說話了。
之前陳家郎君來得可早了,從陳家村過來,腳下還帶著沾了露珠的草葉。
大抵半炷香時間,陳允渡一路小跑著出現在視線中——他當是看清了亭子中坐了人,腳下的步子跑得更快了些。
許梔和也注意到了陳允渡的身影,站起身遙遙望著他,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。
陳允渡不想讓許姑娘久等,一口氣跑到亭子外,氣息卻不怎麼亂,隻望著她笑:“許姑娘!”
許梔和從亭子中走下來,“乾嘛跑這麼快,又不急。”
當然是想快點見到你。
陳允渡心底這般答,卻又怕冒犯到了姑娘,“……我不累。”
方梨沒忍住,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就連許梔和,也忍不住笑意淺淺地望著他。
陳允渡說完才發現自己說的驢頭不對馬嘴,不過好在許姑娘並未不悅,他便跟著一道彎了彎眉眼,從袖中拿出兩罐紅棗蜂蜜糖水。
一罐給了許梔和,一罐給了方梨。
方梨有些意外:“我也有?”
陳允渡道:“天氣寒冷,你還要陪著你家姑娘出來,這是應當的。”
方梨便又去看許梔和的神色,見後者微微點頭,她心底才自在了起來,伸手接過糖水,朝著陳允渡道:“那我就替我家姑娘,還有我自己,謝謝陳郎君。”
陳允渡搖了搖頭。
許梔和抱著暖暖的糖水,和陳允渡隔著一個空位走著。
她看得出來,陳允渡並不是一個話多的性子。也看得出來,陳允渡為了今日的見麵,特意收拾了一番自己,還未及冠,隻用一根靛藍色的發帶束住自己的長發。
幾根細碎的胎發不夠長,貼著鬢角,風一吹,搖搖晃晃。
身上的衣裳也像是新做的,乾乾淨淨,雖然不是什麼名貴的衣料,卻看著就舒服,想來穿著也舒服的很。
許梔和在心底估算著陳允渡的身高……她自己長得不算矮,足有一米六幾,可陳允渡愣是比她高了一個腦袋。
看著得有一米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