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允渡像是收到了許梔和的暗示,他在心中打了幾遍腹稿,說話時候帶著清淺的笑意,眸中星光湧動,熾熱又含蓄。
他問:“還不知道姑娘名諱?”
陳允渡的音色清越,少年感十足。帶著笑意的時候,像是冬雪初霽的第一抹暖陽,又像是麥浪稻林中被曬得暖洋洋的穀草堆,乾淨又原始。
許梔和笑意盈盈,收回望向水麵的眼神,手指有意無意地在書封上劃拉,輕輕的。
“我姓許,名叫梔和,梔子花的‘梔’,和煦的‘和’。”
許梔和。
陳允渡垂下眼眸,心跳如擂鼓。
他嗓音發啞,卻又帶著一股無言的珍視與認真,一字一句說得誠懇:“姑娘的名字,很好聽。”
……如何和喜歡的女孩子講話,對陳允渡而言自然是他在書堂上所學知識之外的內容。因此字字句句,都青澀生疏,甚至帶上了幾分笨拙。
許梔和很喜歡他這一份“笨拙”。
她目光流轉,腳尖有一下沒一下點著地麵,像一根羽毛觸碰指尖。
一陣風吹過,已經銅綠的鈴鐺發出“叮叮當當”的聲響。
“叮當——”
這風來得很巧妙。
許梔和停下自己的小動作,抬手遮擋在自己的眼睫上麵,眯著眼睛看向日光、和正在搖晃不休的鈴鐺。
“鈴鐺在動。”
她如此說道,含笑望著陳允渡。
陳允渡下意識反駁她的話:“不是鈴鐺……是風動。”
真的隻是風在動嗎?
說完,他頓了頓,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。
胸腔的心跳一聲比一聲鏗鏘。他有些耳熱,目光落在許梔和白皙粉嫩的臉上,張了張口,“某並非有意冒犯。”
許梔和臉上的笑意狡黠,裝作毫無知覺,追問:“什麼冒犯?”
陳允渡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。
許梔和伸手將自己被風吹起的一絲鬢發彆到耳後,杏眸中星光點點,“你是不是想到了……慧能法師曾言——‘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,仁者心動’?”
陳允渡望著她,等她說完整,袖中的指尖微微一蜷。
他一時間也分不清是究竟是風吹鈴鐺動更響,還是他的心跳聲……心動聲更響。
……
許梔和見好就收。說完,抱起放在手邊的一壘書,對他道:“陳郎君,時日不早了。我要回去了。”
陳允渡慢吞吞地讓開半個身位,許梔和走了三五步路,忽然聽到他在後麵喊道:“姑娘。”
許梔和立刻回首,像是早就期待這一刻。
陳允渡醞釀著心中思緒,見許梔和等他說話,嘴比腦子更快地反應一步:
“冬日落雪之後,楓沙湖水麵薄冰,蘆葦飄蕩,沿湖有攤販市集,姑娘要不要一道來?”
許梔和愣了一下,朝他笑:“好。”
陳允渡便跟著笑了出來,“那一月之後,我在這裡等你。”
許梔和揚了揚手中的書,“好。下次見麵,我將這些書還給你。”
陳允渡道:“不急,不急。”
許梔和便抱著書走了。
陳允渡看著她的背影,複盤著方才見麵的點點滴滴。
……他應該,沒有惹得許姑娘不快。
他放下心來,抬眸望著簷角上晃動不停的鈴鐺,眼底溢滿了笑意。
許姑娘答應他一道去楓沙湖了!
回去和梅豐羽好生說一聲,自己已經有了他約,叫他彆跑了空。
他打定主意,腳步都輕快了不少。
地上掉落的銀杏葉金黃,像一把小小的扇子。陳允渡撿起一片落葉,一抬頭,卻看見麵前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。
黑沉著一張臉。
……
另一旁,許梔和歡快地踮著腳尖,先是采買了一通需要送給夥計的答謝禮……湯昭雲給她留了五兩銀子,她現在囊中不算羞澀,買的肉都是上好的前腿肉,酒也不是散酒,而是三百文一壺的蓬萊春。
回到書齋門口,方梨正等著許梔和回來,見她禮數備了周全,笑著對夥計道:“我就說我們姑娘會放在心上吧!”
夥計也看見她手中拎著的東西,慌亂地擺著手,“舉手之勞,哪裡值得這般鄭重道謝。之前夜裡就給了跑腿的銀子,張舉人也給了銀錢。”
許梔和不由分說地將手中的謝禮遞給夥計,朝他端端正正道謝道:“你幫了我,我心中感懷,再多謝禮都不算什麼。你若是不收下,反倒會叫我心中不安。以後有事,我是萬萬不敢再麻煩了。”
夥計並不貪圖她的謝禮,聽她這麼說,隻好將禮收下,笑道:“那就多謝三姑娘和方梨姑娘了。”
等做完這最後一樁事,許梔和才算真正徹底放下心來,和方梨一道回了許府。
孫媽媽正在吩咐人打掃掉落的泡桐樹葉,四姑娘許玉顏剛回來,正坐在院中石桌上大口喝水。
看見許梔和回來,她目光閃躲,避開了與她正麵打招呼。
孫媽媽瞧見了方梨手中抱著的書冊,笑了笑,什麼也沒有說。
三姑娘送張弗庸離開,路上買些東西讓她帶回來也正常……隻是沒有想過,張家郎君會送書。
當真打算讓三姑娘一個姑娘家家考個狀元不成?
許梔和和孫媽媽頷首致意,回到了西屋,脫去鞋襪,像魚兒一樣滑入床上,蓋好衿被。
今日早起送小舅和小舅母離開,她起得早,還沒睡夠,現在肩頭無擔子,她樂得鬆快,對方梨叮囑道:“今日若無天崩地裂的大事,千萬不要喊我。”
她要儘情的睡個夠。
……
峨橋縣的渡口,湯昭雲左等右等,才等回了張弗庸。
張弗庸臉上神色淡淡的,湯昭雲打量了他兩眼,沒看出他情緒如何,隻問道:“怎麼去了那麼久?”
從辰時三刻一直快到午初。
張弗庸擺了擺手,今日受到的衝擊過多,他有些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說起。
湯昭雲也沒有催他,等兩人站在船上,吹著迎麵的江風,張弗庸才覺得神智清醒了不少。
他端著茶盞,一邊喝一邊道:“梔和那個丫頭……”
湯昭雲默默等待他的後半句話。
張弗庸:“……罷了,不說她。這丫頭像你,都是有主見的……那個農家子雖然看著清貧,但交流下來,倒也是個飽讀詩書之士,舉止落落大方,是個不錯的人才。”
湯昭雲被他打啞謎似的講話弄懵了,“等等!你說什麼像我,又說什麼農家子?”
張弗庸不答,隻靜靜看著她。茶杯裡水空了,他轉過身去又滿上一杯。
湯昭雲想了半響,終於明白過來張弗庸的意思,頓時追到他的身邊,拽著他的衣袖問道:“你是說梔和與我一樣,相中農家子?”
張弗庸將口中茶水一飲而儘,重重點了點頭。
*
許梔和再次醒來,已經到了下午。
今日十五,須得去呂氏的正堂一道用飯,不過縣衙署夫人們設宴,呂氏身為縣令夫人,自然需要到場,因此,堂中隻坐著兩位小娘和各房的姑娘哥們。
許梔和漱過口,走進了正堂中。
她腳尖微妙的一停頓。許家正堂的餐桌是長方的,除了上首外,皆是對麵而坐。
自從二姑娘許宜錦出嫁之後,許梔和按照長幼順序,一直都坐在許大郎的對麵。
今日,許大郎的對麵卻坐著許玉顏,旁邊孫媽媽看著,也沒有出聲阻止。
許大郎上半年科考不中,無心理會其他,埋頭吃著飯,根本不關心對麵坐著誰。
許玉顏變動了座位,許蘭舒自然緊隨其後,牢牢貼在自己的生母小娘旁邊。
許梔和隻愣了一瞬,旋即恢複了正常神色——孫媽媽沒有理會,許大郎也是默許的,她何必出這個頭?
坐哪裡吃飯不是吃。
許梔和走到五哥兒許應樟的對麵坐下。
許應樟頓了頓,抬眸朝著她笑道:“三姐安好。”
許梔和略一點頭。坐下後,望著桌上的菜色。
十月十五下元節,桌上應著時令,除了常見的蔬菜,還有糍糕、素餡包子。
每個人的麵前都放著定量:一碟素炒白菜,一碗肉末白蘿卜湯,小半碗蔥潑白肉,以及兩個糍糕、三個素餡包子。
如果情況特殊,則可以吩咐大廚房適量加點東西。
比如姚小娘懷有身孕,定量比旁人多了一碗紅棗枸杞銀耳羹。
許梔和吃了半碗米飯,一個糍糕還有一個包子,腹中已有飽意。
旁邊有人站起身經過——許大郎已經吃完飯,準備起身回房做功課了。
他在家中是向來不受束縛的,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。
許梔和在心底有些羨慕許大郎。她雖然也吃飽了,卻不能先離堂,須得等姐姐妹妹一道吃完,再聽長輩閒敘家常,增進兄妹感情。
有沒有真的增進不知道,但是麵子上的功夫要做全,這是每個官宦人家心照不宣的基本功,顯得家中子女格外親厚。
若是在家中姊妹兄弟起了爭執,傳出去是要遭人恥笑的。
許梔和無事可做,隻好坐在位置上伸手揉著肚子。
按照順時針的方向揉,可以促進腸道蠕動消化。她今日用的多,正好消消食。
對麵的許應樟吃的多些,十四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,彆說幾個包子,便是再端來七八個也能吃得下。
他猶豫了一下,望向許梔和。
許梔和愣了一下,反應過來,朝他微微點頭。
反正她已經吃不下了。
得到許梔和的應允,許應樟便將她前麵盛放包子的碟子拿到了自己的麵前。
兩人坐在最末尾,沒有人注意到姐弟倆的小舉動。
許應樟三口一個,吃飽後,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,又端起右手邊衝泡好的茶水,飲了一口。
兩人已經吃完,隻剩下和姚小娘坐在一塊的許蘭舒,以及被杜小娘抱在懷中哄著吃飯的許應鬆還沒有停筷子。
許蘭舒黏人,許應鬆正是鬨騰不愛吃飯的年紀,這兩邊可是有的磨蹭。
孫媽媽幾次想要出聲,催促兩邊快些,但是話一到嘴邊,就看見姚小娘裝作不經意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,隻好又將話咽下去。
姚小娘懷著身子,金貴得很,催不得。